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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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慧然独悟的“思”与“诗”(6)

周公——孔子是中国思想史上的重大突破,他们奠定了中国哲学的基础。它就是“实用理性”和“乐感文化”的来由。这也是为什么中国是宗教、政治、伦理三合一,伦理秩序和政治体制具有宗教神圣性的根本原因。但也由于巫传统、巫通天(神)人,人的地位相对高昂,使中国文明对人的有限性、过失性缺少深刻认识,从文艺到哲学缺乏对极端畏惧、极端神圣和罪恶感的深度探索。

我们不能说李叔同已完全感悟到中国传统文化特质中,有关“人的有限性”、“过失性”、“极端畏惧”、“极端神圣”、“罪恶感”等的缺失。他也没有给我们留下比较详细、丰富的“思”与“诗”的心路历程——孤寂诗者深层自我心灵探寻的详尽文本,如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作品。在李叔同的慧然独悟中,对“乐感文化”中存在的缺失,无疑已经具有某种程度的感悟、体认。因为“‘无’而必需‘有’的艰难和悲苦”,应该是“李叔同式的悲凉绝唱”最根本的缘起和动因,“人的伟大之所以为伟大,就在于他认识到自己的可悲。……认识〔自己〕可悲乃是可悲的;然而认识我们之所以为可悲,却是伟大的”。

慧然独悟之难能可贵,正在于洞悉到“之所以为可悲”。

两首《秋夜》均作于在杭州浙江一师任教时期。

其一:

眉月一弯夜三更,

画屏深处宝鸭篆烟青。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秋虫绕砌鸣。

小簟凉多睡味清。

这是一首精致的只有五句歌词的小品。审美主体对秋夜、秋声等自然氛围的客观摹写、描绘细致入微。一钩弯月,秋凉无寐。秋室静谧,作者沉浸于秋夜的沉思,其中也蕴含了主体审美观照之遐思,“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静动相宜,悟真物外,秋之夜阑人静时分,审美主体于怡然心境之中展开了与“秋夜”的对话。

这首短制歌词,呈示了“秋”的美好一面。“人应虫鸟,情感林泉”,对恬淡静谧的秋夜之声、秋夜之静与动、秋夜之细微的韵致,作了非常质朴、传神的勾勒。这是非入定之人难以体验到的与秋声的会应。那种全身心地感受清凉意味的天籁节奏与律动,是诗本体蕴涵的至美!“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真探生命的本原……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在审美观照中,虚静的审美心境“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这一形而上的意会想必就是——佛!

由“思”与“诗”,再达至高至深的佛境,自然就联想到了唐代诗人王维。这里将王摩诘的《秋夜独坐》与李叔同的《秋夜》作一比较。

独坐悲双鬓,空室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王维在唐代诗歌史上居显要地位。因其中年奉佛,诗多禅意,有“诗佛”之称。此诗前半篇,起首就使独坐空堂的诗人如伫立于读者面前,正在感伤光阴匆匆流逝。雨中,由树丛滚落的山果,隐喻有限人生之凋零。秋雨夜,秋虫鸣,更深寂寂人定。后半篇,历来认为有说教之嫌,直接道出觉悟——“学无生”,以除七情六欲、衰老病苦,这一“灭寂”意旨。王维诗的前半篇,写秋夜意境之美、秋夜情思之趣,与李叔同的这首小品有异曲同工之处,主要体现在秋夜的环境氛围上:夜阑三更与二更,秋夜昆虫鸣……不同的时空,相似的两个秋夜,两个“寂寞中的独体”!不同于王维的直抒佛理,李叔同《秋夜》中的意象,写听觉:绕砌鸣之秋虫,直接诉诸听觉的象声词,唧唧唧……;写触觉:秋夜卧榻上凉爽的小簟,清新畅神,睡意消散……非常之“淡”,“淡”得让读者在审美阅读时,强烈地感受到了内蕴的“意在言外”之妙理。言外之意是“悠悠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审美直觉、感悟:心在,佛在,佛无处不在!“清真雅正”之意趣,透出了更具恬淡意味的自然之美。

再看李叔同的另一首《秋夜》:

日落西山,一片罗云隐去。万种情怀,安排何处?却妆出嫦娥,玉宇琼楼缓步。天高气清,满庭风露。问耿耿银河,有谁引渡。四壁凉蛩,如来相语。尽遣了闲愁,聊共月华小住。如此良宵,人生难遇。寒蝉吟罢,蓦然萤火飞流。夜凉如水,月挂帘钩。爱星河皎洁,今宵雨敛云收。虫吟侑酒,扫尽闲愁。听一枝长笛,有谁人倚楼。天涯万里,情思悠悠。好安排枕簟,独寻睡乡优游。金风飒飒,底事悲秋。

如果说上一首《秋夜》是对秋夜特有魅力作“点”的抒写描绘,那么这一首《秋夜》则是从空阔之“面”的视角,更完整地抒发了作者的秋夜情思、秋夜感悟。两首歌词,两种兴会,短歌长调,两相映衬,互为对比。天高气清,美景良辰,秋思连广宇,内心的“闲愁”、“情怀”寻求排遣,精神家园何在?企望内心深处的不安、焦虑得以“引渡”,谁来引渡?

期盼上升至“自为”的自我心灵得以筹划之安排!

“四壁凉蛩,如来相语”,源自四周蟋蟀的秋鸣之声,如冥冥中倾听造化的回应,更是佛对内心愁绪等诉求的接会!这是直觉灵感的思维对自然的形象感受,领悟宇宙的规律,似禅宗的机锋。“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磐若”,在悲秋的惆怅中,虔诚之心得到了佛的引渡,佛的在场“尽遣了闲愁”……

《早秋》,李叔同作词作曲,作于1915年。也有人认为,此歌词是李叔同在“南社”雅集上的唱和之作。

十里明湖一叶舟,城南烟月水西楼。

几许秋容娇欲流,隔着垂杨柳。

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绉。

天末凉风送早秋,秋花点点头。

疏阔清朗的初秋,泛舟湖上,秋水长天,缕缕雾霭游丝,掩映画桥水楼;岸柳婀娜,衔远山,接闲云,如穿行在恬淡、宁静的秋之梦幻中。西湖在诗人的咏叹中是如此的柔美。“早秋”的“秋容”、“秋花”,在这里是恬淡而明丽的。于行文之末,引出了非常特别的诗歌意象或文本动机——“秋花点点头”。

明丽的“秋容”、“飘忽的闲云”、空阔远山的“明净眉尖”等诗歌意象,象征着作者脱尘出世的心境。以诗歌审美接受而言,特别引人遐思联翩的结束句——“点头秋花”意味深长,蕴含悠远。在读解的接受过程中,已拟人化的“秋花”与人建立了特殊的感应交流关系,是“秋花”破颜微笑示人,还是人之妙心因会花而通感?这里,“所指”——点头示人之秋花——打破“能指”“秋花”的对应关系,由此精妙的“言”“意”之转换,生发了语义的扩散,建立了新的“能指”,即使人联想到那“拈花微笑”,“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佛经故事,“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境”。

这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淡”!审美的自由精神得以扩展,“我的存在在我的存在中是在问题中——这意思就是说,没有任何不被选择的东西可来到我身上”。

云起泉落,帆移鸟去,诗者孤寂,情在“思”中,“思”在渺迷而凌绝的空灵审美观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