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澈悟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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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慧然独悟的“思”与“诗”(3)

第二节 “真”与“幻”的咏叹

解读李叔同的作品文本,于“淡雅”艺术形式和“清真”情感的审美韵致中,可以领悟到其内蕴的情思主题之一,即人生之“真”与“幻”的咏叹。

“黑龙王气黯然消”,是对清王朝腐败无能,内忧外患加剧,清末社会衰微的现实写照。1898年9月,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历时103天的戊戌“维新变法”失败,令忧国忧民的新进“士人”充满了失望、痛苦、沮丧和无奈……1898年10月,为避“康梁余党”之嫌疑及家族内部矛盾,李叔同携母、妻、儿南下上海。身处如此时代格局,淡然高洁之士的日常生活方式自有其应对之术。到沪后,他以文会友,加入了袁仲濂、许幻园等人组织的“城南文社”,加上社中的张小楼、蔡小香,五人缔结“金兰之谊”,号称“天涯五友”。“五友者,虽人五道五,而其志趣则一。”“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是许幻园之妻宋贞在《天涯五友图》上为李叔同写的题咏。经常雅集于城南草堂的“天涯五友”,于社会变迁、转型、动荡时局外之一隅,过着一种类似传统士大夫的诗酒生活,李叔同常与许幻园之妻宋贞(字梦仙)唱和,1900年夏天作有《步原韵和宋贞题〈城南草堂图〉》。

宋贞的原诗为:

花落花开春复春,城市小筑寄闲身。

砚前写画身犹壮,莫为繁华失本真。

李叔同的和诗为:

门外风花各自春,空中楼阁画中身。

而今得结烟霞侣,休管人生幻与真。

宋贞诗之“本真”,意在寄语众声喧哗乱世中之“士人”,应守持住心性中最为根本的“真”,这一人性最本质的东西。李叔同的《步原韵和宋贞题〈城南草堂图〉》诗中,其句尾“休管人生幻与真”句,出自张友蒲题许幻园20岁自述诗“天真非幻,无幻非真”。“天真”,为自然天成之人性的童真、本真。“幻”,意味着非现实的幻想、空幻,或理想主义的憧憬,抑或耽于虚无缥缈的虚幻。“天真非幻”,指出这一自然天成的本真人性,如未泯童心,有别于虚妄之空幻或虚幻,其本质区别正在于禀有“本真”特质;而“无幻非真”道出人性的率真天成秉性,仍必须具有对人生理想、对非现实存在的美好事物等的追求,同样禀有浪漫性质的幻想色彩,蕴含着几多人生哲理之意味。这里的“本真”,亦蕴含儒家理学“立诚”的意味。有理学“开山”之誉的周敦颐,将人性天道化,将天道伦理化,提出了“立诚”一说。他继承《孟子》、《中庸》“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思想,认为“无妄则诚”。在其《太极图说》中,他提出了作为人之本性的“无极之真”。有学者认为,这直接来源于唐代僧人杜顺的《华严经?法界观》。周敦颐把“诚”本体化,是直接、间接地受到佛教人性、心性本体论影响的结果。

李叔同的这首奉和诗,立足于超然独立的精神生活追求,意欲超越“门外风花各自春”之现实社会的纷扰。他认为,可暂且放弃有关人生“幻”、“真”意义的辨析。花开花落,年复一年,“门外风花各自春”隐喻的反讽意味,当是在“空中楼阁画中身”这一私人性的艺术生活之外,即晚清——最后的封建末世王朝——社会方方面面的分崩离析、纷扰不宁,衰颓垂暮的社会世相。“而今得结烟霞侣”,指有了“天涯五友”之金兰结谊,关于人生生存理念“幻”与“真”的领悟思辨,可忽略不计!由此,中国传统“士人”于乱世常常秉持之“独善其身”守持信条的应对姿态,亦凸显出来,恰如鲁迅之“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又如“商山四皓”、“竹林七贤”、兰亭“曲水流觞”……皆悠哉林泉,超然世事之外。

在《清平乐?赠许幻园》(1899年春作于城南草堂)词中,李叔同这样描述: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文采风流合倾慕,闭户著书自足。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

通观此词,真可谓桑麻田园亦自足,千古高情“闲居赋”。篱边秋菊岭上梅,季换花改香如故!从中颇能品味出李叔同对城南草堂情适意逸生活的自赏。

超越时代、社会语境对社会个体独立的生存选择的钳制,守持个体精神生活的心性独立,个体私人生活取向的畅想随意,个体意志自由的有限保留……皆蕴含其中。然而,李叔同是否已经彻底跳出了“空幻”、“本真”等人生终极精神寄寓的难解之思?

十多年以后的1914年夏,李叔在杭州作《题〈梦仙花卉〉横幅》,追忆了城南草堂这一时期的生活,于怀旧之情结中,流露出对时空交错之幻与真的切肤喟叹:

人生如梦耳,哀乐到心头。

洒剩两行泪,吟成一夕秋。

慈云渺天末,明月下南楼。

(今春过城南草堂旧址,楼台杨柳,大半荒芜矣!)

寿世无长物,丹青片羽留。

在此诗文本中,他特意在“明月下南楼”后,加了叙述文字,明示今之城南草堂之凋敝景象。在所题诗前,还有一段较详细的题序:

梦仙大姐幼学于王弢园先辈,能文章诗词。又就灵鹣京卿学,画宗七芗家法而能得其神韵,时人以出蓝誉之。是画作于庚子九月,时余方奉母城南草堂,花晨月夕,母辄召大姊说诗评画。引以为乐。大姊多病,母为治药饵,视之如已出。壬寅荷花生日,大姊逝。越三年乙巳,母亦弃养。余乃亡命海外,放浪无赖。回忆曩日家庭之乐,唱和文雅,恍惚殆若隔世矣。今岁幻园姻兄示此幅索为题辞,余恫逝者之不作,悲生者之多艰,聊赋短什,以志哀思!

触景生情,见物思人。逝者已矣,人生如梦。过去的好时光“恍惚殆若隔世”,如此唏嘘,皆洒落于残留的“丹青片羽”,这长日留痕的画卷中。怀旧,作为一种导向过去时空的缅怀,总有其内在的文化学和社会学意义上的内涵。

“美国学者查尔斯?A?茨温格曼(Zwingmann)就以霍弗尔的持续运动观和史奥希茨的大气落差论为基础,把怀旧的病理学基础和现代社会的特殊背景结合起来,得出一个关于‘生活的不连续’的结论。即人类必须曾经经历过或正在经历某种突然中断、剧烈分裂或显著变动的生活经验,才有可能生出怀旧的情绪,而怀旧就是现代人思乡恋旧的情感表征,它以现实不满为直接驱动,以寻求自我的统一连续为矢的,它正是现代人为弥补生活的不连续而自行采取的一种自我防御机制。”

“城南草堂”的“天涯五友”,是清末——中国社会的千年大变局——这一特定时代背景中,一批最后的“士人”在一定程度的自由生存空间中的有限的自为生存方式。前面提及的“商山四皓”、“竹林七贤”、“兰亭雅集”等,是封建社会某些时期的特定政治高压社会环境中,不趋附强权统治者的士人们所采取的一种避世隐逸、高蹈逍遥,以求逃避严酷现实生活的生存方式。在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中,它成了在某种严酷的政治气候下,某些士人的一种生存模式:在寄情山水、放达诗酒之中,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与超脱。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逃避的自由”。生活于城南草堂的“天涯五友”与此则略有不同。这种“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的惬意生活,是末世乱局中的“世外桃源”。这种以精神生活的自由内涵为象征的士人生活方式,弥足珍贵。在这样的生活基础上,形成了艺术审美建构精神家园独有的时代审美情愫。“世无长寿物”点明,人生中的一段好时光,总是会结束的。它道出了人生好光景“既真亦幻,既美也难”的洞见。

李叔同对“真”与“幻”的感悟,还体现在叹光阴之流逝,哀生命短暂似梦幻。如于1900年冬作于上海城南草堂的《老少年曲》:

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阳疏林杪,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一霎光阴底是催人老。有千金难买韶华好。

年仅20岁的李叔同,弱冠之年始,却已经在感叹飞逝的岁月年华,大有“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的垂暮心境。如此年华,竟有此等苍凉空幻之感!

同年二月作于上海城南草堂的《〈二十自述诗〉序》亦表露出类似的悲戚心迹:

堕地苦晚,又撄尘劳。木替花荣,驹隙一瞬。俯仰之间,岁已弱冠。回思曩事,恍如昨晨。欣戚无端,抑郁谁语?爰托毫素,取志遗踪。旅邸寒灯,光仅如豆,成之一夕,不事雕劖。言属心声,乃多哀怨。江关瘐信,花鸟杜陵。为溯前贤,益增惭恧!凡属知我,庶几谅予。庚子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