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愿说谢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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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总是爱回忆 (1)

你考上了名牌大学,来到了一座大城市。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你仓惶的眼望着这一片灯红酒绿,感到自己跟他们格格不入。你开始思念远方的朋友,你开始想念家里的亲人,你在教学楼的屋顶上抽烟,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

吉他手C

C是安眠药乐队的吉他手,该乐队总是在创作一些跟死亡啦、地狱啦有关系的摇滚歌曲,但是具体是什么风格的,C自己也说不清楚。有一次他去问主唱,主唱说我也不知道,咱还是问问乐评吧。于是他们就请了某知名乐评吃饭,知名乐评喝高了以后,把他们大大吹捧了一番,说他们是中国的麦格戴斯,弥补了国内在黑暗金属领域的空白。尽管他们不知道麦格戴斯和黑暗金属屁的关系也没有,但是从那以后,他们就到处标榜自己是玩黑金的。在酒吧里咆哮着演出了若干次之后,受到了广大中学生的一致赞美。尤其是C,经常用吉他失真和吉他riff引发了台下一波又一波的抽搐。有时候他还模仿一些著名吉他手的动作,比如像亨德里克斯一样胳膊前伸。但是他又模仿得不伦不类,以至于看上去像是行纳粹礼。后来他索性就干脆用纳粹礼来结束每首曲子,这让他看上去更有风格了。

有了风格之后,C洋洋得意了好一阵子,俨然以安眠药乐队的灵魂人物自居。他开始频繁单独行动,偶尔一起排练的时候还借故缺席,而且顿顿都要吃肉,再也不肯和乐队其他人一起吃西红柿鸡蛋面了。于是,主唱和几个成员一合计,就把C开除了。C有些忿忿然,离开的时候偷偷把乐队那套租来的鼓捅破了,然后收拾行李搬到了通州的一个地下室。

在通州晃荡了两个月之后,C在朋友的介绍下进了另外一个乐队:裤裆乐队。裤裆乐队是个老牌乐队,主唱曾经是个诗人,以门头沟的吉姆?莫里森自诩,经常在演出的时候满地乱爬,嘴巴里嗬嗬有声,像是喉咙里被鱼刺卡住了一样。C实在看不惯主唱的这副崽子样,但是为了混口饭吃,不得不忍气吞声。C认为摇滚乐就应该是让电吉他和鼓弄点声出来,让观众蹦跶蹦跶,发泄一下么,这孙子装神弄鬼地跳大神,分明就是做秀。C私下里跟朋友大骂主唱,很快主唱就知道了,然后毫不客气地命令他滚蛋。

这一次离开之后,C在圈子里有了不好的名声,好长时间也找不到乐队愿意接受他。于是C渐渐堕落了,天天吸大麻,弄得精神很恍惚。有一次甚至跑到派出所门口想把派出所的牌匾拽下来,结果被关了几天,揍了几顿。放出来以后,C精神越发不济了,朋友跟他也渐渐断了联系。C现在还住在通州的地下室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老 门

老门是我非常喜欢的朋友,作为艺术家、老三届和纪录片导演,他的身份相当可疑。我在不同的场合看见过他,瞪着铜铃似的大眼,拖着两条老残腿,把二锅头倒进喉咙,和一群人针锋相对。他总能让我想起《愤怒的公牛》里的拳王,有着充沛动荡的灵魂,始终保持着男性的原欲,并没有被越来越干净的文明世界骑在身上。

在中国,中年人的命运大都殊途同归:要么变得猥琐,在青春美少女的面前试图返老还童;要么变得沉默,被政治和社会的组合拳揍成了哑巴。还有的佯装镇定,在酒精下肚之后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但48岁的门欣熙还在满口污言秽语,跟自己的领导打架,和所有的权力过不去。

这让我不得不敬重他,在由名流精英把持的北京,文化尊严和精神生活早就被蒙着脸的红墙世界所绑架,是很多的门欣熙给这里增添了一些与众不同的色彩,维护着这座古都岌岌可危的道德体面。

老门总在跟我讲他的斗争哲学,作为一个匍匐于理性框架和均衡思想的人,我在他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现在的我,不打架不骂人,喝酒都不醉,总是面带微笑,怎么看都像弱智。而老门,永远是一副不屈服的恶相,随时准备着拍案而起,把肉身当引线,用意志向现实拼刺。他不想再结婚,也不怎么管他的女儿,他好像早就打定了主意——嗑死。

我很想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哥,对,就这么干!

混混东青

1997年我上高中,东青成为了我的同桌。说起东青,在初中就已经是有名的混混了。在我们那一票小孩眼里,他简直就是靓坤式的偶像——打架的时候够狠,对哥们儿也讲义气,而且做起事来有头脑,具备一切黑帮头目的气质。在那个脚板底大小的破学校,东青无疑就是那个大脚趾。大家都很崇拜他,崇拜他的一切。那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县城的录像厅、舞厅和各种娱乐场所,叼着一根烟,神色冷峻,后面尾随了三四个小弟。偶尔身边还会有个把小妞,虽然姿色平庸,但是让我们都很羡慕。

我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东青,听说过不少他的事情。他爸是个跑运输的,常年在外面,根本管不了他。他妈在县棉纺厂当工人,厂里效益不好,每天都有人下岗,这让他妈压力很大,所以工作很拼命,下班回到家就累得直喘气,有时候饭都没做就睡着了。东青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放学就在外面野,慢慢地就成了一个混混,一个星期也不回一次家,偶尔回去也是跟他妈吵架,而且经常是当着外人的面。我们都以为他恨那个形同虚设的家,恨他的父亲母亲,结果有一件事情改变了大家的看法。

那件事情轰动一时,而且从那以后东青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小混混了。那是在他上初二的时候,有一次因为旷课去看录像,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班主任以前是搞体育的,脾气很暴躁,打起学生来心狠手辣,被喻为二中的太保。太保把东青叫到了办公室,就开始劈头盖脸地训斥,东青低着头,吊儿郎当地用脚踢着地面。太保看东青不理他,就脱口而出地骂了一句:“你妈的耳朵聋了是吧?”东青听了之后,猛地一下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盯着太保,盯了大概几秒钟,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扭头走了出去。太保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不妥,就没叫他。结果过了几分钟,东青又回来了,手里拎了一把茶壶。太保还没反应过来,东青就迅速地揭开盖子,把一壶开水全泼到了他身上。太保惨叫一声倒了下去,东青又随手拎起旁边的凳子,猛砸了好几下,直到被别的老师架开。

后来我们知道东青原来在心里那么敬重他的母亲,让我们都有些意外。这件事情让东青赢得了很高的人望,大家都觉得他够屌。虽然后来他被退学,转到了另外一个学校,但是他的事情却被迅速地流传开来。毕竟,敢往太保身上泼开水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再后来,他找了一些关系,辗转来到了我们学校,并且成为了我的同桌。

在他到来之前,我早就有着成为不良少年的苗头,但是及早被我妈用大耳刮子和痛诉革命家史的手段给掐灭了。东青的出现,重新激发了我体内亢奋冲动的荷尔蒙,我们很快就打成了一片。东青对我来说,既像兄长又像带头大哥。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他强壮、有力、野蛮、粗犷,像港片里的揸fit人一样值得你去信赖和依靠。跟他在一起很快乐,他做什么事情都带着我,除了跟人打架之外——他总觉得我像个三好学生,不像打架的材料。

当时除了我之外,班上还有一些人跟东青也走得很近,包括几个学习成绩比较好的学生。老实说,我很讨厌这些人,尤其是他们在那里一本正经讨论什么事情的时候,但是东青却很喜欢,觉得他们都是有知识的人。那时候我每天蒙头在后面看武侠小说,仰慕的只是打家劫舍的好汉,崇拜的只是杀人放火的豪杰。而东青从小到大,念书一直念得不好。人总是在自身欠缺什么的时候,就会想办法在别人身上弥补,所以东青也乐意跟那些我眼里的傻瓜打交道。我一直认为那些人跟在东青后面称兄道弟并不是因为喜欢东青这个人本身,而是出于一些很恶心的念头。我经常善意地提醒他,他却总是笑笑,不以为意,还说我这人“想得太多了”。

高中三年过得很快,转眼就毕业了。我没怎么认真学习,却也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平时跟东青混在一起的多数人也考上了理想的学校。而东青的分数太低了,只好回去补考。走之前,我们一群人喝酒。东青举着酒杯,眼里泛着泪光,说哥们儿出去要好好混,混好了就别回来了。那天晚上我们都喝醉了,当然我知道有些人其实是装的。东青是真的醉了,把酒瓶子到处乱摔,还差点跟饭店老板打起来。最后我们把他抬回了家。

后来我上了大学,去了北京,经常还跟东青联系。他在补考的一年里,还是老打架,不爱学习,最后去了南方的一个专科学校,听说在那里依然是风云人物。我听了之后很为他高兴,但是也劝他有空学点东西,或者出去弄点工作经验,为将来做些打算。他听到这些很不耐烦,就把话题岔开了,或者匆匆再说两句就挂了电话。

虽然我在大学里也不务正业,成天旷课,窝在宿舍里打游戏。但毕业后还是靠着运气和学校的牌子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拿着不错的薪水,成为了一名干练的白领。但东青毕业之后就失业了,参加了几次招聘会都没有结果,在家里待了大概半年,有一天忽然跑到了北京。我叫上几个当年跟东青关系不错的人去火车站接他,他穿得灰扑扑的,像个民工。

那天晚上的接风局上我总觉得东青似乎有些局促,我想也许是我自己喝多了的缘故。但是我分明看到那几个当年我眼里的傻瓜在那里谈论金融和股票的时候,他眼中飘过的一丝慌乱。东青不停地回忆我们当年的那些事情,那些现在听上去无比可笑的故事,讲得眉飞色舞。而围坐在桌子前的当年的好哥们儿,如今的白领们,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听着,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

东青住了一个星期,没有找到工作,就决定回去了。我把他送上火车,他使劲地从车厢里探出脑袋来跟我挥手作别,冲着我喊:哥们儿,以后常联系啊!我看着火车缓缓驶出了站台,站在那里,觉得内心慌乱不安,甚至感到很恐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就是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被堵住了,难受得不行。我忽然想起以前有一次偷看东青打架的情景,他拿着一根钢筋,浑身是血,像一头负伤的雄狮。他被打倒,接着又爬起来,大吼一声冲了上去。那是在秋天郊外废弃的铁道边上,周围是一片玉米地,玉米粒在夕阳的照耀下反射着金黄色的光芒,旷野的风悠悠地吹过,吹在人身上微微有些发凉,但是我的心滚烫而灼热,仿佛可以让自己立马熊熊燃烧起来。

后来我没怎么联系东青,说实话,我很害怕再见到他,所有的一切已然成为回忆。

比安乐队

16岁的刘柱在街边卡拉OK哼哼唧唧地唱着“多少唏嘘的你在人海”的时候,正在上高一,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仅从黄色录像里看到过邱淑贞半遮半露的肉体。但这并不妨碍他唱这首歌的时候,满脸柔情,像个历经风雨的浪子。我在旁边听得早不耐烦了,他的嗓子有点像郁钧剑,所以你知道这听上去挺滑稽的。晚上的县城里,到处都是这种娱乐项目,一条街上有七八家,不是beyond就是黑豹,还夹杂着几首邓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