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阎七娘拿起烟袋锅,我连忙掏出火折子帮她点燃,说道:“七娘,这水葬孽骨当真有这般厉害?”
阎七娘点了点头,说道:“镇长家儿媳原本也是个可怜之人,这也是无奈之举,非我所愿。待明早水葬之时,我会取自身一截断骨作为葬陪,到时候你不可拦阻。”
一听阎七娘要断骨作陪,我不禁吓了一跳,连连说道:“七娘,您这是为何?周镇长不是已经答应由他断骨作为葬陪了吗?”
“镇长断骨作陪是为了镇其孽骨,我断骨作陪则是为了自责赎罪。我替人敛骨近二十年,还从未做过毁骨灭骨的大不敬之事,此番为了镇长一家平安才用水葬化孽,我心中难安,自当受此惩戒。”阎七娘说完之后吸了一大口烟袋锅,似乎这些吸进身体里的呛烟能够让她好受一些。
望着日渐消瘦的阎七娘,我的眼圈不禁有些湿润,哽咽地说道:“七娘,骨郎愿为您断骨赎罪。孩儿从小到大都未曾替七娘分忧解难,如今孩儿已长大成人,岂能让您受此罪过?”
阎七娘轻轻抚了抚我的头,说道:“傻孩子,我之罪责与你何干?倘若让你代我断骨,七娘非但不会心安,反而会徒增罪孽。此事无须多说,我已经决定了。你早些洗漱,然后带着骨头去隔壁屋子歇息吧。”
我很清楚阎七娘的个性,不敢再与她争论,只得指了指桌上用黑布包裹的碎骨说道:“今晚这包碎骨又该如何安置呢?我看巧巧妹子有些害怕,不如我将碎骨带到隔壁屋子去看管。”
“尸骨虽已碎,但你不要动它,我自会看管。”阎七娘摆了摆手说道。
“对了,七娘,今日您曾说孽骨托梦,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我昨夜的梦当真是这骨灵作祟?”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昨夜梦中被浸了猪笼的裸身女子,便颇为好奇地问道。
阎七娘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用怕,待明日一早将孽骨下葬后就好了。”
之后,我便去院子里找骨头。这小东西刚被巧巧冲洗干净,一见我来找它,便连跑带蹦地蹿到我的身前。它也不顾身上未擦干的水,就挨着我淘气地蹭了起来。还没被它蹭上几下,我的裤腿就湿了一大片。
与巧巧闲聊了一会儿,我就带着骨头回屋了。镇长差人送来的被褥又新又大,被面和褥面摸上去都很柔软。这两日来风餐露宿,我早已浑身疲惫,此时一见这舒服的被褥,自然会有一种亲近感,便连忙脱鞋熄灯爬上了床。骨头这小东西觉得趴在被褥上面睡着舒服,便蹿上床挤进了我的被窝。我也懒得计较,只是叮嘱骨头要老实睡觉,不许尿床,免得毁了这么好的被褥。也不知道这番话骨头到底听懂了没有,反正它没有理会我,就靠在我的枕边闭上了眼睛。
我见骨头已经睡下了,便转过身闭眼入睡。没过多久,我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着睡着,我就觉得耳边传来了一阵寒意,似乎有人在我耳边吹凉气,搞得我既冷又痒。我估计是骨头在捉弄我,也就没去理会,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这个猜测不太靠谱,因为骨头根本就不会吹气,即便骨头会吹气,那么它吹出的也应该是暖气,而不会如此冰冷。
无奈之下,我只得睁开眼睛去瞧。这一瞧不要紧,险些把我的魂给吓飞了。睁眼的一瞬间,我猛然看见了一张苍白阴森的脸。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我,嘴唇微微张开,不停地朝我的耳边吹着气。
我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连忙揉了揉眼睛再去瞧看,依稀辨别出这张脸就是昨夜梦中被浸了猪笼的那个女子的脸。她像昨夜梦里一样,仍旧浑身赤裸,毫无遮掩地躺在我的枕边。而此时骨头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这女子见我醒来,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伸出一只芊芊细手,顺着我的脸庞轻轻地抚了起来。被这女子如此一抚,我的身上顿时泛起了一股凉意,可是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这只手上有一种魔力,让我既有些害怕又有些渴望。
正当我浑身麻痒难耐的时候,这女子突然停手了,然后下了火炕径直向门外走去。临出屋门的时候,她还回头冲着我轻轻地笑了笑,然后又招了招手。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鬼使神差地下了火炕,一心想跟着她走。
见我跟了出来,这女子便快步走到了水井旁,然后探着身子朝井里望去。我有些好奇,便站在她身旁顺势瞧了下去。只见水井之中倒映着一张凄美的脸庞,还冲着我诡秘地笑了笑,随即水面一抖,这张凄美的脸庞就消失不见了。
我正要开口去问,这女子的脸便贴到了我的耳旁。她一边吹着气,一边轻声说道: “什么都不要想,跟着我轻轻地跳下去。只要轻轻一跳,我们都可以解脱了。”
还没等我回答,这女子就纵身一跃跳进了水井之中。我眼瞧着她的身体慢慢地沉入井底,但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不禁心中一颤,连忙抬起腿走上井沿,准备跳入井中去追她。
正当我抬脚欲跳的瞬间,突然一个黑影高高蹿起,直接扑向我的身体。我一时躲闪不及,被这黑影扑了个正着,紧接着就摔倒在地上。我也顾不得疼,连忙向扑倒我的黑影望去。这一望不要紧,我顿时打了个冷战,随即喊道:“骨头,你疯了,为何要扑我?”
骨头舔了舔嘴角,又冲着我龇牙叫了几声。我见骨头的举动有些异常,不免有些费解。直到一阵凉风吹过,我才如梦方醒,连忙爬到井边向下望了望。只见井下一片漆黑,却早已不见了那女子的踪影。
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我不禁有些后怕。若不是骨头反应机敏,在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此时我早已淹死在水井之中了。想到此处,我连忙抱紧了骨头,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我和骨头这么一折腾,阎七娘和巧巧都被吵醒了。这娘俩顾不得披件衣服,急匆匆地从屋里走了出来。无奈之下,我只得红着脸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听得阎七娘连连皱眉。
“多亏骨头机敏,这才让你化险为夷。罢了,今晚就不要睡觉了,坐等明日一早将其水葬。”阎七娘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和骨头一起回到她的房中。
回到阎七娘的房间后,我不太敢去瞧那包裹着黑布的碎骨,生怕再着了这骨灵的道儿。不过有阎七娘守在一旁,我也安心了不少,只是再也不敢闭上眼睛打盹。任凭睡意多浓,我都悄悄地拧着自己的大腿,让自己保持清醒。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出来,周镇长才带着老齐夫妇和镇上其他人过来了。唐文和胖墩送来了热粥和鸡蛋,非让我和阎七娘吃过早饭后再动身。阎七娘推却不过,只得让我和巧巧随便吃了一些。
“阎七娘,您吩咐的竹篓和断骨,老朽都已经准备好了。您看看还缺少什么,老朽好命人去准备。”周镇长从衣兜中掏出一个包裹着东西且沾满血迹的白色手帕递给阎七娘,然后面色苍白地缓声说道。
这时候,老齐也递过来一只盛了大半碗鲜血的茶碗说道:“也不知道这些够不够用,镇长倒是想放满整整一碗,可是他毕竟年纪大了,大家都担心他的身体,便给拦了下来。”
阎七娘打开手帕,里面裹着一根手指断骨。只看了一眼,阎七娘便叹了一口气说道:“够用了。七娘无用,劳烦镇长您老人家跟着受苦。”
“哎,这说的是哪里话。您为我们全镇人立了大功。老朽都已经这把年纪了,即便留下这根断骨也是无用,倘若能为这水葬助力,又何乐而不为呢?”周镇长喘了一口粗气,又摆了摆手说道。
我瞧了瞧周镇长的左手,只见断指处已经被棉布包扎好了,但不时仍有鲜血渗出,显然是刚刚被斩断不久。之前阎七娘也曾在我左手的食指中取出一块关节骨串系在骨链中,虽用了麻药,但事后仍疼得撕心裂肺。周镇长如此高龄,还得自断其指,却吭都不吭一声,我不禁对他充满了敬意。
阎七娘拿起竹篓瞧了瞧,又让唐文和胖墩就近去拣一些碎石子。待他们拣回碎石子后,阎七娘先将这些碎石子装在竹篓的底部,然后把黑布包裹的碎骨连同周镇长的那根断骨一同倒了进去,再将茶碗中的鲜血均匀地洒在碎骨中,最后用柳藤条封紧了竹篓口。如此一来,这些碎骨便不会从竹篓的空隙中掉出来了。
周镇长早已差人备好了几辆马车,见水葬所需之物都已备好,他便招呼众人上车直奔河道。阎七娘发现人多车少,就让巧巧领着骨头留在房内歇息等候。巧巧很听话,回屋取了些我和阎七娘的脏衣服,就在院子里洗了起来。
我和阎七娘提着用黑布罩着的竹篓坐上了第一辆马车。乡亲都觉得死人尸骨晦气,不敢与我们同坐。只有唐文和胖墩毫无忌讳,争着抢着要和阎七娘乘坐同一辆马车。阎七娘打心底里喜欢这两个孩子,便没有拦阻。
约莫一个时辰以后,我们一行人来到了河道边。我跳下马车站在河道边观察了一番,不禁吐了吐舌头。原来这条河道又宽又长,水流又急又猛,而且一眼望去,根本看不见底,只能听到湍湍的水流声,一声高过一声。
我虽然是第一次参与水葬,但多少也听阎七娘讲过一些关于水葬的事情。这水葬并非将死人尸骨沿着河道边放下去即可,而是需要乘船来到水道的中心位置下葬。水葬尸骨宜深不宜浅,倘若所葬的水位比较浅,极有可能被渔网或渔船撞到。如此一来,就会惊扰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