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七娘昨日已跟周镇长说过这里面的忌讳,所以周镇长特意花大价钱找了一条大船放在河道边,专为河道葬骨所用。见人已到齐,阎七娘就挑了几个相熟的人上了船。周镇长是事主,自是免不了这番河道奔波之苦。除老齐夫妇要在船上照顾年迈的周镇长,其余人都被留在了河道边等候。只有唐文和胖墩死磨硬泡非要跟着上船长长见识,阎七娘见河道水流太急,起初并未同意,但最终仍是磨不过这两个孩子,便只好点头同意。
唐文和胖墩都是第一次乘船,自然是闲不住手脚,恨不得在船上跑个遍。无奈之下,阎七娘只得板起脸来喊了一嗓子,才把这两个手舞足蹈的小鬼给镇住。我一年四季都跟着阎七娘四处替人敛骨,自然是坐过船。但我却极为反感坐船,尤其是在这种水流湍急的河道中,我不但觉得头晕眼花,甚至还想干呕。
待船驶到河道中心的时候,阎七娘将竹篓立于船头,点燃了一根奉香,朗声说道:“阳人送骨灵,河道葬骨孽。今有敛骨弟子阎七娘于河道葬骨。此举造福于民,却有悖于祖训,只得以断骨谢罪。还望祖师爷在天之灵,赎弟子逆施骨葬之罪。”
说完,阎七娘便从袖中掏出利刃,将右手小指齐根斩断,扔进了竹篓之中。我昨夜已得知阎七娘今日会有此举,便事先准备好了灰渣,此时见阎七娘动手断指,便连忙掏出灰渣涂抹在她的断指之处。这灰渣是由香灰和骨灰掺合而成的,有止血消炎的作用,尤其对这种断骨后的流血更有奇效。
船上的几个人都没有想到阎七娘竟会突然自残指骨,不由得惊呆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才想起救人的事。老齐夫妇见我已经帮阎七娘止住了血,便连忙从衣襟上撕下几条布条,替阎七娘包扎得严严实实。
周镇长急得连连跺脚,问道:“阎七娘,你……你这是为何呀?”
阎七娘喘了一口长气,强忍着痛说道:“镇长断骨作陪是为了镇其孽骨,我断骨作陪则是为了自责赎罪。大家不用替我担心,待休养些时日便可痊愈了。”
“如此大恩大义,皆是为了我镇乡亲,阎七娘真乃大丈夫也!老朽替全镇的乡亲给您叩头了。”只听扑通一声,周镇长便跪在了船板上。
阎七娘连忙躬身去扶周镇长,并说道:“镇长快快请起!我断指乃是因为坏了祖师爷的规矩,理当受此惩戒,这与元宝镇的乡亲们无关,我又岂能受此大礼?”
正在这时,河道中心又驶来了一条小船。由于河道中心正是水流最为湍急的地方,所以这只小船颠簸不稳,随时都有翻船的可能。待这条小船驶得近一些的时候,眼尖的唐文不禁喊了起来:“大家快看,船里的人是顺全大叔。”
一听这话,我连忙向越驶越近的小船望去,发现这撑船之人果然是顺全大叔。也不知道平常老实巴交的顺全大叔今日搭错了哪根筋,居然拼命地划着小船向我们追了过来。我心想即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犯不着冒翻船的危险来追赶啊。在如此浪急水深的河道里,倘若真的翻了船坠了河,即使想救也救不了啊。
老齐夫妇见势不妙,连连摆手示意顺全大叔把船往河道边划去,胖墩更是扯着噪子大声叫喊着。可是顺全大叔全然不顾这些,反而越划越快,全力向我们的船只驶来。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懵,谁也猜不到这顺全大叔究竟是为了何事。
待到两船相碰的时候,顺全大叔突然举起船杆,向我们的船扫了过来。这一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个个都趴在了船板上。没想到顺全大叔这一扫只是个虚招,他趁众人不备直接用手中的船杆挑起放在船头的竹篓,小心翼翼地将其挑到了自己的小船上。
见顺全抢了装着碎骨的竹篓,周镇长不禁又急又气,连忙冲着顺全大叔大声喊道:“顺全,你莫不是疯了!你抢我儿媳的尸骨作甚?”
阎七娘瞧了瞧顺全大叔,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果真没有猜错,这顺全便是与镇长儿媳通奸的那个男人。”
一听阎七娘这话,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周镇长更是身子一颤,险些掉进河里。谁都想不到老实厚道的顺全大叔竟然会干出通奸这种下作事。周家儿媳通奸一事败露的时候,乡亲议论纷纷,可是根本就没有人怀疑到顺全大叔的头上,就连见多识广的周镇长也未曾见过顺全大叔与自家儿媳纠缠不清。
“顺全大叔手里拿的是什么?”胖墩突然指着顺全大叔大叫了起来。
我一直盯着顺全大叔,自是看得清楚。只见顺全大叔从怀中掏出一个头骨,解开竹篓,然后轻轻地亲了亲手中的头骨,有些不舍地将其放入竹篓之中,最后再用柳藤条将竹篓口缠系好。
“原来瓮罐里的头骨是被顺全偷走了!”老齐如梦初醒地说道。
顺全大叔抱着竹篓,然后朝着周镇长的方向跪了下来,说道:“镇长,我对不起您!事到如今,我也无须隐瞒了。其实罗贞自小就与我青梅竹马,我俩早已私定终身。只是罗贞的父母嫌我家太穷,这才把罗贞嫁到了周家。此后,我一直未曾娶妻,皆因对罗贞念念不忘。得知她夫亡守寡以后,我便想方设法来到周家,想与罗贞再续前缘。我俩都知道私通犯戒,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所以罗贞才有了身孕。我想带着她偷偷离开元宝镇,却不承想还没等存够私奔的盘缠,罗贞怀孕的事情就已经败露了……”
周镇长气得浑身直哆嗦,颤声说道:“顺全呀顺全,亏我还把你当成自家人看待,你……你简直连猪狗都不如!”
“罗贞至死也没有说出我的姓名,可是我却胆小怕事,眼睁睁地瞧着她被淹死。我真没用,我就是个畜生!罗贞的头骨也是我那天晚上从‘义瓮’中偷出来的,我想让罗贞留在我身旁,我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可是这敛骨人要将罗贞的尸骨水葬,我不想罗贞死后连个全骨都留不下,所以只好出此下策。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大家,这辈子是还不清了,下辈子我给你们做牛做马,再来赎我犯下的罪。”顺全说完便低头看着怀中的竹篓,满怀情意地说道,“罗贞,都是我没用,没能保住你和咱们的孩子,我对不起你们。你带着孩子走了,我一个人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了,我这就陪你一起去。我们生不能做夫妻,死也要葬在一起!”
见顺全大叔抱着竹篓站起身来,老齐连连喊道:“顺全呀,咱们有事好商量,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呀!”
顺全大叔望着众人凄惨地笑了笑,然后抱着竹篓跳入了河道中。一阵激流冲过,他的身体连同竹篓一起消失在一片旋涡之中,只剩下那只单薄的木船在河道上摇晃个不停。
所有人都被这震撼的一幕惊呆了,虽有心去救,却知道已经于事无补了。我望着湍急的河水,心中不禁感叹,这顺全大叔生前虽胆小怕事,却可以用如此壮烈的方式来殉情,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但愿这顺全大叔和罗贞能够早日投胎做人,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孽缘,皆是孽缘呀!”周镇长仰天长叹,声音中满是悲怆。
虽然顺全大叔与周家儿媳私通,做出了令人不齿的下作事,但他已死,再去深究也无用。念及顺全大叔是一个可怜的苦命人,周镇长交代老齐在镇里的祠堂里给顺全大叔供上一尊牌位,还让唐文去账房支些银两送到顺全大叔的父母家中,以示抚慰。
回镇的路上,周镇长特意跟阎七娘共乘一辆马车。他很佩服阎七娘的大义凛然,肯为全镇乡亲平安而自残指骨,同时也可怜我们孤儿寡母至今居无定所,便盛情邀请阎七娘留在元宝镇,并将阎七娘昨夜居住过的空房送给她,以作安身之所。
阎七娘也不忍我和巧巧再受漂泊之苦,况且前行也不知道走到何处才能安稳下来。她见元宝镇的乡亲都待人极好,丝毫不嫌敛骨人的身份卑秽,便欣然接受了周镇长的提议。周镇长自是万分高兴,一来可以报答阎七娘的大恩大义,二来镇子里有阎七娘坐守,日后可保元宝镇的平安,可谓是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我见阎七娘答应在此居住,心中有些欣喜。这元宝镇上至镇长下至乡亲都是本分厚道的老实人,况且还有唐文和胖墩这小哥俩做伴,留在此地自然远胜于颠沛流离地生活。只可惜阎七娘为此付出了一根指骨,不禁让我有些心酸。
得知这个消息后,唐文和胖墩喜出望外,一路上七娘长七娘短地叫个不停,他们非常愿意和阎七娘做邻居。待回到镇里后,周镇长让老齐夫妇送来了生活所需的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老齐夫妇为了感谢阎七娘的驱邪之恩,还特意扯了几尺上等布料,让阎七娘给我和巧巧做上两身新衣裳。
吃过晚饭后,巧巧去院中刷起了碗筷。我坐在阎七娘身旁替她的伤口换药。换着换着,我就想起了顺全大叔殉葬之事,便对阎七娘说道:“今日水葬真是有惊无险,只是可怜了顺全大叔。七娘,你是不是早已猜到了顺全大叔就是与镇长儿媳通奸的那个人?”
“昨日我见他神色慌张,便对他有所怀疑。后来听到我说水葬尸骨的时候,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让我更加确定。我能看得出,他对瓮罐中的尸骨并非是惧怕,而是根本就没有脸去面对。”阎七娘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七娘为何没有将他说破呢?”我有些好奇地问道。
阎七娘感叹道:“顺全也是个苦命人,我若说破,他一准会被镇里的乡亲用乱棒打死。咱是敛骨的手艺人,于人于骨都要讲情义,又岂能做出如此薄情寡义之事?况且这顺全也是个性情中人,他自会给周家儿媳一个交代。人这一辈子呀,有时候活着比死还要艰难,尽管顺全没能留下一尸半骨,但他的确得到了解脱。”
听了阎七娘的话,我这才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虽然顺全大叔选择了以死谢罪,但如何死却是一个大问题。倘若被镇里的乡亲用乱棒打死,那顺全大叔心中必定有憾,极有可能化成一堆孽骨。只有让他以殉情的方式自行了断,才算是死而无憾。如此一来,非但没有孽骨遗存,反而保全了顺全大叔的名声。
经过水葬一事后,唐文和胖墩不禁对敛骨之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便想跟着阎七娘学习敛骨之术。阎七娘自知敛骨人的辛酸,怕误了这俩孩子的前程,始终没有应承。但唐文和胖墩却不肯罢休,他们不敢纠缠阎七娘,便死磨硬泡地请周镇长来求情。周镇长招架不住,只得做起了说客。阎七娘不能不给周镇长这个面子,只得勉强点头答应了这件事情。
世间万行皆有规训,敛骨师也不例外。祖师爷早就定下了入门弟子所必须遵守的法规,必须要取入门弟子的一块手骨,用以尊师敬祖。为此,周镇长选了一个黄道吉日,阎七娘便按门规行收徒之礼,还要亲自为唐文和胖墩取下各自的手骨。
这取骨并非随意斩断一根手骨即可,而是要先摸骨,只有摸过十指手骨后,方能决定取下哪一块手骨。因为手骨各有异象,每个关节骨各不相同,一般都是取最为畸形的那一块关节骨。如此一来,既可以摘除废骨,又可以遵循祖训,可谓一举两得。
阎七娘这半辈子都与人骨相伴,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摸出每一块关节骨的好坏。她先是给唐文摸了一遍手骨,发现唐文的手骨柔韧灵活,乃是一具上好的脉骨,随意取一骨都无碍,便称赞了唐文两句。唐文虽不知道自己的骨象好在哪里,但心中甚是高兴。
见轮到自己了,胖墩呵呵笑着,把自己的大手伸向了阎七娘。阎七娘的手刚一搭上胖墩的手骨,浑身就不禁一颤。阎七娘顺着每根手骨逐渐摸去,眉头越皱越紧。将胖墩的十根手骨摸完后,阎七娘不禁惊出了一头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