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师德一瞧自己的寝房内满是恶臭之味,床前停放着一口漆黑的棺椁,房顶上还晃着几个红灯笼,并且时不时冒出烟来,顿时被吓得腿软了,脸色也变得一片凄白。若不是刀疤龙在一旁搀扶着,他一准会被眼前的阴森景象吓得瘫倒在地。
刀疤龙平日里是个敢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玩命的主儿,常常自称百无禁忌,可见了这屋子的诡异布局后,不禁头皮发麻。但在这节骨眼上,他也不敢露怯,只得轻声安慰道:“黄老爷,莫怕,一切有我呢!”
“如此阴森诡异之地,岂是人待的地方?”黄师德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哆哆嗦嗦地问阎七娘。
阎七娘一脸严肃地说道:“黄老爷,人死为骨,骨亦同人。自古以来,敬人有敬人的礼法,拜骨有拜骨的规矩,您不用怕,我已经用秘法固封了棺中骨,您尽可安心叙父子之情,不用担心自身的安全。”
“黄老爷,我这儿有一块上好的护身符玉。这些年来,我将它戴在身上,凡事都能逢凶化吉。”刀疤龙一把扯下脖子上的护身符玉递给了黄师德,
还没等黄师德接过去,阎七娘直接拦着说道:“龙爷的一片好心,只怕黄老爷无福受用了。黄老爷非但不能戴这些器物,而且连裹身的衣服都不能多穿,只穿一件白色褂衣即可。”
黄师德有些狐疑,连连问道:“这是为何?”
阎七娘叹了一口气说道:“黄老爷,倘若配戴器物,会招惹祸乱。而这裹身的白色褂衣很有讲究——白色乃为净色,可显心诚礼敬之态;褂衣乃为简装,可表葬丧悲痛之情。如此打扮,正表明了黄老爷惜儿念亲的赤诚之心,上可鉴天地,下可照日月。”
听完阎七娘这一番话,我不禁连连暗叹,看来姜还是老的辣,若不是我深知葬棺的禁忌,差点信以为真了。这黄府上下都不懂葬丧的禁忌,只有冷先生算是个懂门道的行家,可偏偏又被黄师德下令砍了脑袋。如此说来,黄师德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算是自掘坟墓了。
黄师德眨了眨眼睛,仍是有些不敢相信。刀疤龙见阎七娘说得有理有据,反倒劝了起来:“黄老爷,阎七娘说得头头是道,听起来不像是假的。况且她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咱们的手心里捏着呢,谅她也不敢说假话骗您。”
见黄师德仍是存疑,阎七娘向前一步愤声说道:“黄老爷,七娘我替人敛骨近二十年,还从未坏过事主家的事情。您若是信不过我,便可让龙爷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这一夜如果伤到黄老爷一根汗毛,七娘就以死谢罪。”
听阎七娘这么一说,黄师德才有些安心,连连摆手说道:“鬼脸七娘言重了,老夫若是信不过你,又岂能让你主持丧葬事宜。罢了,老夫按你的吩咐照办便是。”
不知是这个寝房布置得太过阴森,还是黄师德这一生干的坏事太多,总之从进了这间寝房以后,他就一直哆嗦着,基本上走一步晃一步,多亏有刀疤龙搀扶着。黄师德悄悄地跟刀疤龙耳语了一阵,其间还指了指阎七娘,八成是在叮嘱刀疤龙要严加看管我和阎七娘。
上床后,黄师德不敢四处瞧望,只得拉起被子蒙住身子,只露出眼睛和耳朵。由于过度紧张,这条被子随着他的身体抖个不停。见此情景,我连连在心中暗骂了几句“活该”,心想这老贼作恶多端,这些年来不知道害了多少穷苦人家,活该让他受这份罪。
将黄师德的寝房关好之后,阎七娘轻轻对刀疤龙说道:“龙爷,今夜就要辛苦您了。但是有句话我一定要说,您最好和手下的弟兄们退到远一些的地方去守夜。天亮之前,任凭黄老爷如何叫喊,你们也不能进入寝房之中。此乃黄老爷的家事,你们非但帮不上忙,还会惹祸上身。言已至此,还望龙爷能够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刀疤龙笑了笑,说道:“你还真有本事,心肠也不坏,这番好意我就心领了。得,领着孩子回厢房睡觉去吧,有事我再差人去叫你。不过有句丑话我还得说在前头,你们回到厢房后老实待着,甭想着溜走。那冷先生可是前车之鉴。鬼脸七娘,咱也算是熟头熟脸了,可别惹到我手里的龙梭镖,到时候去打你们孤儿寡母。”
“龙爷大可放心。这黄府宅大院深,我们孤儿寡母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况且龙爷以诚待我,我又岂能给龙爷添麻烦呢。”阎七娘轻声笑着说道。
回到厢房之后,刀疤龙果然加派了人手来看管我和阎七娘。瞧这架势,他们是要不分昼夜轮流看管。对此,阎七娘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示意巧巧和骨头先去睡觉。巧巧倒是听话,给阎七娘打好洗脚水后就上床歇息了。可是骨头却很调皮,拼命地钻进我的怀里,让我给它挠肚皮。
见巧巧已经睡着了,我才轻声问道:“七娘,虽然这黄老爷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可是不该殃及他亡故子的遗骨呀。您曾经再三告诫过我,即使丢了这条性命,也不能毁了敛骨师的名声。可是这黄老爷的亡故子并非无祖无宗,并非荒骨,我们在其棺椁上涂抹尸油,还以礼骨坛敬拜,岂不是坏了规矩?”
阎七娘冷笑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黄老爷害人无数,现在报应来了。当年他狠心作践自己亲子的尸首,这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我忧心忡忡地瞧了瞧门外的护院,压低声音说道:“那明早黄老爷暴毙之事被发现了,这些护院又岂能放过我们?七娘,莫不如我现在出去借着夜色放一把火,你好带着巧巧和骨头趁乱逃出黄府。”
阎七娘伸手抚了抚我的头,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傻孩子,即使你有机会放火,我们也逃不出黄府,还会累及很多人被火烧身,这又是何苦呢!我事先已经做好打算,这黄老爷无儿无女,只有一群不成事的妻妾,一旦黄老爷暴毙身亡,这黄府做主之人必是刀疤龙。凭我对此人的观察,他有侠义之肠,更有贪富之心,此时听差于黄府也是迫不得已。我们此举虽然谋害了黄老爷,但也送了他一笔财富,只要明早我们再三激劝他,他未必能狠下心来为难我们。”
“刀疤龙倒是没什么坏心眼,为人也很爽快,只是他如何能够接管黄府的钱财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又怎么不会把我们抓去送官?”我对刀疤龙一直心存忌惮,他在暗冢前刀劈冷先生的那一幕至今还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阎七娘摇了摇头,说道:“这黄府的护院都唯刀疤龙马首是瞻,自是无人敢与他争抢黄府的钱财。以他的性格,八成会卷了钱财后占山为王。至于报官的事,他绝不会做。这种人天生就和兵差是冤家,又岂能去做他所不齿的事情。”
我咬了咬嘴唇,许久才说道:“七娘,这可是一步险棋呀!但愿明早刀疤龙真能如您所料,对我们网开一面。”
“生死乃为天命,事到如今,只有赌一赌了。如果我看走了眼,也只能拼死一搏了。”阎七娘吐了一口烟,声音仍旧很平和,但双眼之中却包含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我的眼圈有些红肿,紧紧地抓住阎七娘的手,哽咽着说道:“七娘,我不怕死,只是我没用,害了你和巧巧妹子。明早就是拼了性命,我也要保你们平安!”
阎七娘摇头笑了笑,然后抚着我的脸颊轻声说道:“七娘这一辈子生于富家,长于乱世,蒙你爹不弃结为夫妇,可谓尝遍了世间的酸甜苦辣。现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又接了你爹的衣钵,我便是死也无憾了。孩子,明日如我遭遇不测,你一定要带着巧巧逃出去。巧巧这孩子也和咱们一样,都是苦命人,你一定要把她当成亲妹子一样看待,绝不能让她受人欺辱。”
“七娘,我……”我极力想在阎七娘面前表现得坚强一些,可是不争气的泪水连连落下,打湿了我的衣襟。
“倘若你不肯听我的话,我即使死了也绝不合眼!”阎七娘有些恼怒,咬牙说道,然后又抚了抚我的头,“还有一事你要记着,冷先生虽非我亲手所杀,但他的死与我有关。尽管他生前暗藏歹心,但却惨遭噩运。日后你一定要去那暗冢处敛出冷先生的头骨,并给予厚葬。”
我点了点头,把阎七娘的话一一记在心中。骨头似乎感知到了生离死别的伤感,趴在我的身上,用湿漉漉的小舌头舔着我脸上的泪水。瞧着懂事的骨头,我这心里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各种滋味涌上了心头。不知道明日骨头能否逃过此劫。自从到了我家后,骨头就没有吃过几顿饱饭,如今还要跟着我承受这种苦难。即使它能够逃脱出去,能否在山林中生存也很难说,毕竟骨头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兽类生活,它也不算是一只真正意义上的狼。
阎七娘回屋歇息之后,我便抱着骨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眠。此时距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阎七娘临走时特意叮嘱我一定要安睡,可是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我不知道黄师德此时是否已经毙命,也不知道黄府的人在听闻这个噩耗之后会如何对付我和阎七娘,更不知道明早阎七娘能否带着我们安然无恙地走出黄府。这一连串的事情就像猫爪一样抓着我的心,每一次抓挠都能让我的心悬到嗓子眼上。
骨头白天睡得足,这会儿也没有困意。见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它也不敢耍闹,只得老老实实地把小脑袋靠在我的胸前。它的一双小眼睛眨来眨去地转个不停,似乎在对我说什么。
我摸了摸骨头的小脑袋,轻声说道:“骨头,你永远都是我的好骨头。这些年家里穷,苦了你顿顿跟着我吃糠咽菜。我真后悔没有早一点儿把你放回山林,也好让你有个好归宿。骨头,你要听话,天亮以后无论发生什么状况,你都要拼命地跑,往山林方向跑。他们都追不上你,你一定能够跑出去的。”
骨头有些淘气地晃了晃头,然后伸出舌头在我的脸上舔了起来。我一直以来都相信骨头能够听懂我的话,只是它没有办法说,所以只能用行为来表达它的意思。相依相伴这么多年,我也懂得它的意思。想要让它独自舍我而去,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乖骨头,我们来做个约定。若是天亮以后我们都逃不过此劫,那下辈子你投胎做人,我投胎做狼,我当你的玩伴。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永远不分离。”我哽咽着把骨头紧紧地抱入怀中。
直到天蒙蒙亮,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可没过多久,我就听见一阵阵拍门声。我被突然惊醒,还没来得及下地,就听见房门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有人大声喊道:“鬼脸七娘,快出来,出大事了!”
我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忙套上衣服带着骨头跑出厢房。只见厢房外面围了数十个手持兵刃的黄府护院,这些护院一个个表情复杂,来势汹汹,极为吓人,看样子不怀好意。
这时候,阎七娘带着巧巧走出了另一间厢房。她瞧了瞧眼前这些人,然后低下身子替巧巧捋了捋头发,这才缓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还是别废话了!黄……黄老爷他暴毙了!龙爷让你赶快过去!唉,这次我看你们娘俩算是凶多吉少了!”一个与阎七娘相熟的护院猛地拍了拍大腿催促道。前些日子,他曾抬过黄府的棺椁,阎七娘教了他一些辟邪的法子。冲着这点儿交情,他还真替阎七娘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