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黄府之后,黄师德在正厅设了一桌宴席,专门招待我和阎七娘,以谢举报冷先生之功。我的脑海中满是冷先生死后的惨相,自然是没有胃口。巧巧见我不吃,她也不肯吃,阎七娘连连相劝,她才勉强喝下了半碗热粥。骨头倒是不肯亏待自己的肚子,几口便把黄府打赏的一只活鸡吃了个精光,搞得黄府正厅一片狼藉,地上满是鸡毛和鸡血。
黄师德很会保养,一边吃着雪蛤莲子羹,一边喝着参鸡大补汤,还不时地劝我和巧巧多吃一些。巧巧不敢回话,只得低头闷声喝粥。我也只是客套地笑了笑,心想这黄师德莫非是无心无肺之人,冷先生尸骨未寒,他竟然还能吃喝得下去,好像刚刚的人命血案与他无关一样。
阎七娘没有动筷子,入席后一直在抽烟袋锅。刀疤龙虽然深得黄师德的信任,但毕竟主仆有别,他身为黄府护院,自然不能坐在宴席旁,只得站在黄师德身旁。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了,倒也不觉得丢了身份。
黄师德吃饱喝足之后,用手帕擦了擦嘴,说道:“鬼脸七娘,多亏你们母子二人机敏灵智,揭开了冷先生的真面目。老夫无以为谢,只得送上一些金银,权当是赏钱。待此事了结之时,老夫还会另作酬谢。”
黄师德话音刚落,一个下人就托着一只木盘走了过来。刀疤龙将其接过来后掀掉锦盖,露出了满满一盘金银,其中金子四锭,银子十余锭,摆列得整整齐齐,显得极为耀眼。
阎七娘瞥了一眼盘中的金银,笑着说道:“黄老爷,您既然是我的事主,我自然会关心您的家事,这本是分内之事,七娘不敢贪功领赏。今日之事多亏龙爷相助,方可一举擒下冷先生,若要论功行赏,这些金银自当赏给龙爷。”
“呵呵,你这娘们儿倒还挺重情重义的,能够不为金银所动,难得,难得!不过,这黄老爷的赏钱还是要拿的,你不能辜负了黄老爷的一片情意。”刀疤龙哈哈一笑,然后把装满金银的托盘递给阎七娘。
黄师德摆了摆手,说道:“他的功劳我自会另行赏赐。鬼脸七娘,你不必推托,收下这些金银便是了。你若不肯收,岂不是让人笑话老夫不明事理。”
“黄老爷言重了!既是如此,那七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至于黄府的丧事,请黄老爷放心,我必定尽心尽力,绝不负黄老爷的重托。”阎七娘起身接过托盘,随即又递给了我。
我见阎七娘同意收下黄师德的赏金,只得一头雾水地接了过来,也不知道阎七娘唱的是哪一出戏。虽说冷先生不是什么好人,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但是用他的命换来的赏金还是不该拿的,如此一来,难免有些不仁不义。
黄师德见阎七娘收下赏金,脸上不禁露出一副满意的神情,然后挥了挥手,示意正厅之内的护院和下人都退下,只留刀疤龙一个人伺候他。巧巧和骨头也被下人送回了厢房。
等四下无人后,黄师德才轻声问道:“鬼脸七娘,你说坟冢之中忌清油,可有何破解之法?难不成要重新修挖一个?”
阎七娘笑了笑,说道:“黄老爷,这世间事既然有忌,自然就会有破解之法。明日,我可命泥瓦匠在坟冢四壁涂抹上一层掺过锅底灰的猪血,如此一来,自可保证坟冢中吉气福脉延续不绝,更不会使其破冢外泄。”
“此事就依照你的法子办。只是不知道这坟冢还要几日才能修好?”黄师德点了点头,然后盯着阎七娘继续问道。
“最多三日便可完工,不过黄少爷的遗骨倒是有些麻烦。”阎七娘顿了顿,面露难色地说道,“黄少爷的遗骨放在我房内已有两日两夜。这两日两夜来,我都以敬香礼拜,并燃起八宝元蜡来化解,可是效果并不明显。黄老爷,请恕我直言,此乃怨恨之兆,可见黄少爷的遗骨至今还在责怪您。”
黄师德听完后不禁有些神情恍惚,向后一仰,突然瘫坐在椅子上。足足过了半晌,他才颤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在怨恨我。唉……家门不幸呀!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一听这黄师德不知悔改,还把事情怪到亡故子的头上,我就忍不住想抽他一巴掌。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这老贼为保富贵,竟然狠心把儿子的尸首斩成两截下葬,简直就是一个畜生。倘若我是他那个倒霉的亡故子,一准会化成冤魂缠死他。
阎七娘一脸镇定地说道:“黄老爷,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倒是有一计,不知黄老爷是否能采纳—可以命人将黄少爷的棺椁摆到黄老爷的寝房中。只要黄老爷替其守灵一夜,行敬拜之礼,诉思念之情,必定能感化它。”
“使不得,使不得!这棺椁可不太平,倘若出什么事,我可如何是好?”黄师德连忙摆手,脸上满是惧意。
阎七娘劝道:“黄老爷,您多虑了。黄少爷生前毕竟是您的至亲,岂能加害于您。况且我会在棺椁前行冥礼、摆祭香,再用固棺的秘法将其封牢,定会保证黄老爷一夜平安。”
“罢了,罢了,老夫豁出去了。”黄师德叹了一口气,然后冲着刀疤龙说道,“找几个反应灵敏、嘴巴老实的护院来,你领着他们陪我一起守夜。”
阎七娘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万万不可!黄老爷,若有外人在场,非但不能化解红骨之孽,反倒会惹出事端。此事只能劳烦黄老爷一人,其他人都帮不上忙。”
黄师德将信将疑地瞧了瞧阎七娘,又一脸无助地望了望刀疤龙,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一时间,整个黄府正厅静得吓人,只有一阵阵黄师德的咳嗽声和叹气声。
“黄老爷,不如试一试吧。我带人守在您的门外,有事您随时叫我。”见黄师德没有主意,刀疤龙便凑到他耳旁说道。
“事到如今,还能有何良策。只要我黄家能够延福续脉,我就是豁出去这把老骨头也值得。”黄师德全身哆嗦着站了起来。
见黄师德点头应允,阎七娘连忙让刀疤龙派些人手去厢房抬棺椁。刀疤龙不挑不拣,出了正厅就随手抓了几个护院。这几个护院一听说让他们大半夜去抬死人棺椁,一个个唧唧歪歪、摇头晃脑,气得刀疤龙连打带骂。一顿吓唬之后,他才把这几个护院收拾得服服帖帖。
我觉得阎七娘这事儿办得很蹊跷,却始终没有机会细问,只得听从阎七娘的安排,领着这些护院把棺椁抬去黄师德的寝房。这宅内抬棺很有讲究,尤其是在半夜之时。
首先,起棺的时候得摆敬香,落棺的时候得摆香蜡,抬棺途中还需灵香引路。其次,抬棺的过程中不得倾斜摇晃,不得粘土落地,必须得一气呵成。最后,抬棺的几个人还要向棺椁叩头祭拜。
我把这些关于抬棺的禁忌跟这几名护院交代了一番,然后手捧点燃的香蜡走在最前方引路。这几名护院一听说抬棺有这么多讲究,都打起了双倍的精神,唯恐惹出祸乱。好在他们之前都抬过轿子,懂得一边喊拍子一边迈步子,倒也把这口棺椁抬得十分平稳。
黄师德早已在寝房门口等待多时了,不过他有些忌讳这口棺椁,见我们临近寝房,他便有些尴尬地躲到了一旁。我不由得坏笑了一下,心想这回老贼算是栽了,这寝房内就这么大的地方,一会儿关起门来,看你这老家伙还能往哪里躲。
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巧合,阎七娘偏偏让我们把棺椁放在黄师德寝床的侧面。棺椁与床之间相隔不足一米,显得极为对称。黄师德若是晚上睡觉不老实,一翻身,一骨碌,准会贴在棺椁的侧面。
黄师德瞧见这棺椁离自己的寝床如此之近,不由得惊出了一头冷汗,想要命人把棺椁向后移动。可是阎七娘压根儿就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在棺椁四周摆起香蜡,然后跪下磕头。黄师德急得连连跺脚,却不敢上前去打扰。
阎七娘行过叩拜之礼后,转身对我说道:“骨郎,回厢房取些尸油,均匀地涂抹在棺椁之上,然后再拿些香蜡,在棺椁前摆上一个礼骨坛。”
我挠了挠头,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等阎七娘重复了一遍后,我才缓过神来,点头应承了一声。我边走边想阎七娘是不是昏了头,怎么会吩咐我做这种事。要知道这尸油乃是腐骨的大忌,是用死兽油脂提炼而成的。除非遇到无祖无宗的脏骨、烂骨、殉骨,方能拌以尸油下葬,目的是为了消除这类散骨中所含的毒气;倘若是正经人家的尸骨,则是万万不可沾染的。
至于这礼骨坛,更是腐骨的忌中之忌。别看这骨坛上有一个“礼”字,但却是毁骨之法。因为坟棺之中的腐骨未必都会太平,各有各的骨脉、骨象、骨痕、骨气,这与生前的怨冤、死后的风水、葬存的环境、腐烂的年代有关系。
这礼骨坛说来也简单,全凭香蜡摆列。可是这摆列之法又大有讲究,一般正常的敬香祭蜡都取叠双之数,顺序为正序;而礼骨坛的敬香祭蜡要取寡单之数,顺序则为倒序。
我和阎七娘这些年替人敛过的骨无以计数,但都未曾摆过礼骨坛。虽然我从未见过礼骨坛的威效,但听阎七娘说,此法可以逆骨象、断骨气、废骨脉,能够将乱骨变成一摊散碎骨渣,被风一吹,便会无影无踪,再也无法下葬,甚至比那些荒坟野岭中的残骨、断骨还要凄惨。
我猜阎七娘这回是打算破釜沉舟了,先用秘法毁了黄少爷的遗骨,然后再跟黄府的人拼个鱼死网破。想到此处,我连忙去叮嘱巧巧,让她不要睡觉,竖起耳朵听动静,倘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带着骨头趁乱逃出去。
巧巧倒是重情重义,哭红了眼睛也不肯答应独自逃命,立誓生死都要与阎七娘在一起。我又急又恼,可就是拿她没有办法。骨头似乎听出了我话中的伤感,摇着脑袋连连往我的衣襟上蹭,一双小眼睛微微有些红润,还时不时发出嗷嗷的叫喊声。
无奈之下,我只得狠心离开厢房,心想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了。倘若巧巧和骨头最终不能逃出黄府,那大家干脆就死在一起。只是不知道转入阴世以后,是否还能再见到巧巧和骨头。人们常说,人死后都要喝一碗孟婆汤,这一碗孟婆汤下肚后,只怕是巧巧和骨头都不记得我了。
回到黄师德的寝房后,我先用尸油涂抹了棺椁的四壁。这尸油乃是秽物,味道奇臭无比,熏得黄府的人一个个都捂着鼻子躲得老远。黄师德年老体迈,腿脚不便,一不留神多吸了两口,顿时被熏得干呕不止,险些连胃液都吐了出来。我一瞧黄师德的丑态,心里便乐开了花。这老家伙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这回正好让他闻上一夜的恶臭,但愿老天有眼,干脆把他熏死过去算了!
涂抹完尸油后,我开始摆礼骨坛。这礼骨坛讲究倒摆寡单,需要在棺椁的正前方摆上七根蜡烛,然后再在棺椁的正上方拴系一条红绳,最后在红绳上缠系七根沁香,与蜡烛保持平行状态。
阎七娘也没有闲着,吩咐刀疤龙差人找来五个红灯笼,按照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依次摆列开来。每摆完一个,她就在红灯笼上洒一些磷粉。我曾听阎七娘说过,这红磷属于害人的歹法,在坟棺之处尤其不能乱用。如今,阎七娘如此行事,八成是要对付黄师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