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和明月这一路上却是走得颇慢。
梅枝以前走这条路正在悲春伤秋中,眼前一切都是灰扑扑的,懒得细看。如今自是不一样了,虽则偶尔也担心一下振远,但梅枝这没心没肺的性格,情绪过去得便快。明月也不去催她,陪着她江河山岙地逛着。
梅枝忽有一天良心发现,问道:“你那医馆关门了么?你一点也不急?”
明月道:“关了门才急吧,我请了妥贴之人看着的,倒不了。我总要有个正当的活计养你不是?”
养?梅枝倒是还没想到这层。但说到活计,她忽然便想起自己的正经行当来。虽然梅家、爹爹、明月都表示她以后不必再做天师这行当,但她自己却觉得一直做着也没什么,如果没人计较她的半妖身份的话。
一日,闲得发慌翻自己的包袱,竟然发现她无意中将以前做的那面“招魂驱邪”的幡子做了包袱皮。她兴致一上来,决定重操旧业,依然将那幡子打了出去,倒还真接了几个招魂的活计。其实,也就是占了长得好的便宜,再加上明月也在边上敲个边鼓,只要梅枝上门去招揽的生意,倒也没有不成的。人家看着这一男一女美若天仙,自然以为是法力高深的了。办了事,富裕些的主家还会特地多给些酬金,让梅枝心情很好。
这一阵子,二人牵手而行,情浓似蜜。明月看她眼光越来越宠溺,倒教她不敢多看,只怕要溺毙在那如水的眼神中。
那日已近京城,两人因贪看山中落日而错过了宿头,明月又带她选了一个山洞宿下。铺陈停当,两人宿在厚实的草堆上。南方固然方是深秋,然此地已近京城,却已是初冬天气,山中之夜更是要冷上几分。梅枝虽然蜷在被中,也觉有些瑟缩。明月见状,出去捡了一堆枯枝来,燃起了一个火堆,回身换成狐身与梅枝同眠。梅枝总觉得他的身形涨了许多,尾巴横着覆过来,竟是将梅枝胸腹半截大腿遮得严严实实,恰似裹了一张毯子一般。
梅枝道:“你怎么还在长?”
明月道:“我回复狐身,自然巨大,身体大小自可控制,以前只怕身形大了骇人。现在天冷了,遮严实些罢了。”
梅枝心内感动,不由又朝他依了依。
明月忽笑道:“我还是一只小狐,满山乱窜的时候,一日在水边见着两只鹤立着却交颈而眠,便觉得最美好的事莫过于与伴侣在宁静的夜晚交颈而眠。”
梅枝努力地想象了一下两人交颈而眠或是一人一狐交颈而眠的样子,终于觉得脖子不够长是做不得这事,要被压死的。
她这厢在这里暝想,眼神便有些呆滞。明月瞧在眼中却觉得有些诡谲,他猛地跳起身来回复了人形,梅枝吓了一跳,惊愕地望着他。明月小心道:“梅枝,你还很冷么?我怎么觉得有种要被你剥皮的感觉呢!”
梅枝想起自己在万灵谷初见他时是有这等念头的,此时倒也怪不得他。便回道:“你那皮还是在你身上时我抱着觉得暖。那啥交颈而眠,似乎不是人能做的,难度有点高呐。你要提要求,也要平常点的好,难不成你的脖子还可以变得细长不成?”
明月笑叹:“你倒是难得想为我做些事。只这事确实只有长颈的鸟类方能做到,我后来又羡慕人类,觉得做人方有乐趣,见着山上的道士都喜欢修仙,以为是做人的最高境界,故而也学着。其实前一千年倒不如后面几十年想着透彻。做人的乐趣,也在于有一个相知相依,能给彼此都带来快乐的伴侣,对吧?”
梅枝望着他道:“这个太高深了,我从来不想为什么要做人。已经是什么便是什么了,就那样活着呗。”话说完又觉得自己似乎在讽刺他,他那么想做人,自己偏要他做狐,不由带了些歉意道:“明月,对不起,我太任性,根本不管你怎么想的,其实你不喜欢狐形的,对吧?”
明月脸上的笑十分明媚,将她搂了过来:“没关系,我愿意的,你需要我什么样子,我便是什么样子。嗯,你不会想要我变狗吧?”
梅枝摇了摇头:“狗怎么可以抱着睡觉呢?”
明月眼中春水荡漾:“梅枝,这话太勾引人了,你可别后悔。”说最后一句时他已贴近了梅枝的耳垂,声音轻暖得象他自己的皮毛,梅枝的脸在火堆后添了另一种红色,艳得如同刚刚成熟的李子。明月的唇贴上那李子,移到了那最为艳红的一片上,梅枝身子一软,倒在了铺上。
篝火再暖,也暖不过明月的胸膛,梅枝缩在那里,微微地有些颤抖,却不是因为冷。因为他的爱抚与轻吻,激起了她心内的点点火苗,那些小小的火苗窜上来,灼烧着她的肌肤,她第一次,因热力而颤抖了。就在她以为要被自己和明月身上的火苗融化成水的时候,明月将用力一搂,又轻轻放开,咬着牙道:“今天只抱着睡。你就每天折磨我吧,我都不知能不能熬到明年,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了,你不会怪我吧?”
梅枝有些喘,故而也说不出话来,但她忽然觉得当明月不是狐狸时,其实比狐狸更温暖,她以前怎么会觉得只有狐狸方可取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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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京,梅枝住回了梅家别庄。明月日日去无枝馆当他的郎中,想正大光明来看梅枝了,便白日里拜访,要不就是夜里私会,每有亲热之举,却从不逾最后之线。
振远没有消息,通义街上也没什么异常,梅枝去过通义街,不过都是白日,只闻得见淡淡的血腥味,别的倒也没什么。也许明月的感觉比她更敏锐吧。她也曾打算晚上再探,却被明月拦住了:“你记得你爷爷说的话,可别再什么都往上赶了。先看看再说。你没见李玉田与那些道士都没什么举动么?”晚上由别庄出走虽说不是难,到底是不方便了些,再加上明月盯得紧,她便也做罢了。
明月也陪她去过清风所在元朴观。清风见她回来回来惊讶之余也颇高兴,见是明月陪她,便又多看了几眼。这几眼却看得梅枝有些惴惴,因为他一向乌鸦嘴,只怕他又说出“不谐”之类的话来。故而清风一张嘴说:“梅枝,你与明月公子……”梅枝忙说道:“这回可是媒妁之言哦,我爷爷我爹都许了婚的。”
清风嘴张了一会儿才闭上,再慢慢说道:“我是说,你们俩倒是挺好的,挺相配。”
梅枝一听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你这回算得可准?”
清风叹气道:“算卦的是有道士,可道士也不是全是算卦的呀!”
梅枝道:“难道你不是算的么?那你怎知我与明月相配?”
清风道:“原来你也瞧着挺聪明的一个姑娘,怎么回来便这么傻了呢?这你跟明月,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你们郎情妾情,外貌又相配。还用算,这观中来进香的人也瞧得出来么!”
梅枝道:“你也算是个术士,我一心指望着你能推卦呢,白指望。”
清风道:“你都被家里许了他了,还要算什么卦,莫非你心中还有事,还有别人?或者你不相信明月公子会娶你?或者,跟振远有关?我瞧着振远对你不一般。”
梅枝指着清风道:“你,你,你……还说你不会推卦。你若不会推,你就是妖孽!”
清风也就是顺嘴一说,得此消息,倒也愣了:“你是不是找着振远了?”沉吟一会儿又道:“你与明月公子处的时日也不长吧?知道振远对你不一般,你心里又起波浪了?照我说啊,自然还是明月公子,怎么说呢,与你的气场很谐。若是振远吧,他现在是个尸妖,你怎可跟他?你若能控制得了他还好,可这世上我估计就没有能控制他的人。”
梅枝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有可控制他的妖么?”
清风白了她一眼:“那干你何事?”
梅枝一下闭了嘴,其实她也就想问问,假若有那千年老妖,比如明月,能控制得了振远么?可这,似乎还是得问明月自己有用一些呢。
关于那个国师,清风皱眉道:“其实我也与他照过面了,但是跟你说的一样,他似乎也不认得我。而且这几个月,他也毫无动静,京城平静得很,皇宫里也没什么动静。这事诚王也关注着,他倒是常邀我们入府,但从来不谈国师。”
梅枝问起他通义街的事,他很茫然,道:“我常在观中,街市也不十分去。往诚王府又不经过那里,倒还真的没注意。你既说白日里无异样,那只好寻个空晚上去了。”
李玉田知道梅枝回京,也来看过几回,言语间也曾有过提亲的意思。梅枝心意已定,决定找个时间彻底摊牌。
明月的无枝馆名气渐盛,也常有一些达官贵人延请他入府看诊,这诊金自然是收得相当贵重的。这样的人家一多,虽说明月定了规矩每日二诊,但他呆在无枝馆的时间也少了起来,梅枝见他忙碌,便决定自己去跟李玉田说。
梅枝决定请李玉田一顿饭,还是选在江涨楼,她比较喜欢四楼那个清静的雅阁。
李玉田笑容满面地带了蓝林来赴会,梅枝咬了唇打了半天腹稿不知如何婉转地说出口。
她依然叫了江涨楼的杏花酒,道:“李玉田,今天我再陪你喝次酒吧,以后只怕不能如此随意了。你年纪不小了,你母后估计急着给你娶妃了吧。我呢,这天师也就做这最后一年,也该嫁人了。”
李玉田看着她为自己倒酒,端起来小饮一口道:“枝儿,这两件事不矛盾,我却想着今后能与你春风秋月,日日对饮呢。”
梅枝自喝一杯道:“不成不成,我都许了人家了。”
李玉田脸上的微笑有些挂不住了,沉默地饮了一杯后,轻声问道:“枝儿许人家了?不知许了什么人家,又是什么人许的?”
梅枝道:“我爷爷和我爹将我许给了明月公子了。”
那个不知根不知底,无论如何也查不到过去的明月公子?李玉田的眉头纠结了起来:“枝儿,你与那明月公子才见过几次?他的家世可清白,配得起梅家吗?你外家也同意?”
梅枝道:“我也没想着要配高门大户,我只想着随意自由些。外祖家,我爹这番过去,会去说的。明月,是他陪我回家,陪我去巴山认了亲。爷爷去了,也是他陪我度过最难过的日子。爷爷说过,家世怎样无所谓,肯对一个女子好,肯为她做一切,自然会过得好的。”
李玉田听后无语,良久方道:“我晚了么?难道我对你不好么?可是我们之间都有了肌肤之亲,那明月公子不会介意么?枝儿,我还可以一争么?”
梅枝想起那混乱的一夜,忙道:“那个,那个,其实你也没有将我怎么样,我不要你负责的。”
李玉田狐疑地望着她,她赶紧认真地点头:“真的真的,这个我自己总是知道的。”
李玉田哑然,半天方自嘲道:“那我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么?”
梅枝又给他倒了一杯酒道:“我知道你想要娶梅家的女儿,那我还有几个表姐的,你大可以去求婚。我也许小人了一些,但我真的不适合你那王府。”
李玉田的脸上忽红忽青,最后渐渐地白了起来。
梅枝又喝多了,但也颇能维持得表面现象。李玉田的脸却是青白的,也不知喝多了没有,但小二后面上的四五壶酒,几乎都被他一人喝了。
下楼的时候,她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