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已起了,院内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已经一片片地飞了下来,院子里的木芙蓉开得艳丽,梅枝顺手就揪下一朵。她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揪着花瓣“跟爹走”“跟明月走”,揪来揪去,剩下的就是跟明月走。看着这最后的这一片花瓣,她苦笑一下,这算是天意么?
其实,爹那天也说了“陪着爹娘只是枯等,回了梅家虽说安逸,但未必适合囡囡。不如跟着明月游历山河,也好。”梅枝知道,其实爹还是想一个人好好地陪陪娘的。
但让梅枝为难的选择并不止这一个。
梅枝万分纠结,其实爹的意思和爷爷是一样的,如果梅枝最后的选择不是振远,那么振远要么被锁回祠堂,要么就是远走他乡,再跟着梅枝是不合适的。只是这两样都不是梅枝所想的,也不是她能决定的。爹没有象爷爷那般了解她、了解振远,所以替她作了选择。然而这个选择依然不能让梅枝舒心。
选了明月,却又难以放振远离开,梅枝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一个贞洁的好姑娘。但是她也知道振远或许会让她觉得有依靠,却不能带给她温暖而有趣的生活。然而要梅枝跟振远说,以后我要跟着明月走了,不再需要你陪伴了,这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爷爷说过的,不要欠别人,欠情也是一种,然而不知不觉中她早就欠了振远的情了。
一片阴影遮到了她头上,有人为她摘走发上的一片枯叶。那双蜜色的大手,一下便让梅枝抬起了头:“振远!”也罢,死就死一回,话总要说出口的,梅枝咽了下口水,站起身来。振远看着她,幽暗的眸子辨不出情绪,却在耐心地等着梅枝发话。
梅枝“嗯”了半天,方说道:“振远,爹明天就走了。过几日,我也要随着明月进京,那个,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振远没作声,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我让枝儿为难了么?”
梅枝一下便觉得他那低沉的每一个字都象是锤子,敲打着她的心。她有些慌张道:“不是,不是。我是觉得我再没有资格用到你了,是配不上,就象赵才女说我配不上舒深一样。”
振远道:“枝儿,你是觉得你既没资格用上我,便不要我在你身边了么?”他的话说得甚是平静,梅枝却感到了压力,这表示振远是会生气的么?梅枝从来没想过他是会生气的。她便更有些慌张了。一时讷讷,说不出话来。
振远伸出手搭上了她的肩头,那份凉意,让她不自觉地微颤了一下。振远似乎是想搂她入怀,却犹豫地放了手。他略有些自嘲地说道:“我倒不介意你再用用我呢。我这样的行头是喜欢选主人的。所以配不配的,你说了不算。枝儿,如果我说还是想跟着你,你会不要我么?”
梅枝一震,脱口而出:“当然不会。”她也曾想过振远若是离开了,将会是多么孤单。想着他曾经在云梦泽孤单地养伤,心中便有说不出的难过。
振远道:“你爹也和我说过了,说将你许给了明月。我也不是不放心明月,但还是想守着你,直到我觉得我该离开或者你觉得我打扰了你的生活让我离开的时候。”
梅枝觉得自己最近太爱掉泪了,这会儿隐隐然鼻子发酸,死命忍了忍方忍下。她摇头道:“你怎么会打扰我的生活呢?一直以来你都在我身边,以前我以为你是除了爷爷外唯一的家人。”
振远微闭了一下眼睛,道:“家人,是那个二相公么?”
梅枝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忙摇头道:“那个,是气不过村里人,随口说说的。”
振远略勾了下唇道:“嗯,我随便听见了,现在也随便说说。”
梅枝觉得一点也不随便,不知如何接下去说了。
无意中的一抬眼,却发现后院墙边立了一人,白衣被秋风吹得飘拂不已,他在微笑,笑容浅淡,瞧着有那么一两分飘渺之意。梅枝朝前走了两步:“明月,你的药丸做好了?”
明月走了过来,仿佛没有看到方才的一幕,与振远打了招呼后,自然地执起梅枝的手:“嗯,已经做够了,明日让你爹带上便行。”触到他温暖干燥的掌心,梅枝方才被搅乱的心绪慢慢地沉淀了下来。
送走了支镇邪,梅枝又一次跃上房顶,这回上得十分轻盈。没一会儿,明月便找到了她,坐到了她身边,说了一句:“入秋了,夜风凉。”顺手将她搂进自己怀中。爷爷去了,爹爹离开了,梅枝忽然十分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以整个依偎进去。明月揽她,她不自觉地便又依紧了一些。明月感觉到了她的不安,又略用了几分力气。明月的胳膊温暖而有力,他的气息又暖暖地喷在她的发心,他的下颔有意无意地轻轻蹭着她的头顶。鬼使神差地,她抬起头来,用唇轻轻碰了碰他完美的侧脸。
就算她那回醉了,都没这么主动过,明月的心跳骤快,忽地握了她的双肩将她转向自己。即便无月,两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依然闪闪发光。明月忽而一笑,低声道:“你果然是个妖精。”言罢,未等梅枝反应过来,低头吻上她的双眸。
梅枝只觉得眼皮上一湿一暖,那柔软的物事便沿着她的鼻子往下去了。那时轻时重的啄吻落到她唇上时便流连不去,初时是浅浅的擦拭,梅枝直觉那柔软与酥麻直抵心尖,教她动弹不得。渐渐地,她觉得明月用力起来,重得仿佛要将她吞折入腹。她呼吸渐紧,耳边也只听得明月的呼吸渐粗渐重,她的心跳便如逃命的兔子般了。仿佛过了很久,明月方将自己从她唇上抽离,又蓦地将她的头按入自己怀中。梅枝便听到他的心跳一如她自己,蓬勃地向上蹦跳着。她觉得有这样一个港湾般的怀抱真好,有生命的冲动与温暖。
良久,明月道:“梅枝,你还在害怕。你害怕欠振远的。”
梅枝轻轻动弹了一下,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振远说,他不会离开我。其实我也不想他离开,那样他会孤单的,我也会觉得失落。所以我想跟你说,我们去京城,振远他会跟着我们。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我想要你,却也放不下振远周全的护持,虽然我知道你一样会给我。”
明月轻抚她的碎发:“不是,你是善良,你不想伤害他。我此前回京,心里也是很不安。但我以为只有我离开,你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如果我不在,你真的确定喜欢他,我也没话说,只能退得远远地看你。现在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所以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开你了。”
是的,即便振远不肯放弃,他也一样会坚持。他在振远身上多年,已能感受他一切的感觉。他们几乎就是一体的,即便分开,他的渴望他的压抑他的痛苦他的坚持,他统统都能感受到,这也是当初他能在云梦泽中找到振远的主要原因。当初他不也是感觉到振远对梅枝的情谊,觉得不靠谱,又不想绑在他身上,所以一心要快点修功圆满离开这具身子。没曾想还未到他修得圆满,便也陷了进去。一度,他以为是振远的执念影响了他,可现在,他倒觉得是振远的执念成全了他。所以对振远,他与梅枝一样下不了决心。他可以对振远横挑鼻子竖挑眼,却从没有想过站到对立面。
振远,其实是个执念很深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降魔将自己变成别人的行头。这样的人要转变靠的是自悟。明月觉得,也只能是慢慢来了。
锁好小院的门,又去跟丁嫂一家告了别。在一个有些薄雾的秋晨,梅枝离开了横村。想着丁嫂涟涟的泪水,梅枝也有些感伤,此后,算是正式告别横村了吧。支家的祠堂早在爹爹离开时便被他设了结界,支家的小院也已托给了丁嫂看管,以后回横村大约也只在清明与冬至了。
明月与振远一左一右地伴在梅枝身边,此时见她感伤,便各自安慰了两句。振远在丁嫂面前是不说话的,依旧维持着行头本份,出了村子,进了深山,方才和梅枝明月说话。
不知怎么的,三人便说到当今国师聚云。明月说,他回京只呆了二日,感觉京城表面上没什么变化,但他那日经过城中通义街,却感觉到怨气深重,虽然知道那里原本有一个刑场,但平常也没什么感觉,但那日阴天,感觉却特别明显。
梅枝与振远听了,都心里一动。
梅枝想的是,只怕又与宫中那树林里一样,是被人聚了怨灵,这行刑之地怨气更甚。如果宫中是那国师聚的灵,只怕这通义街,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而振远眼中精光大炽,忽对明月与梅枝道:“明月,你带着枝儿慢慢走。我可能先行一步,先去京中探探。枝儿你到京后是住在明月那里还是客栈?到时我来寻你。”
梅枝道:“我会住在梅家别院吧,爹说他会托梅家的铺子传信的。可是,振远,你想一个人去对付那魔头么?他可能比那什么延泽还高深呢?还是跟明月说的那样,叫上道教中人吧。”
振远微笑道:“我自是考虑停当才会出手,故而先去探探。枝儿不用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