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梅枝在李玉田的陪同下找到梅府的别院时,梅清已不在京城了。总管将两人迎进大厅,奉上茶,说公子有急事去北方边城了,留下话来,如果梅小姐来了,请她留在别院多住一阵子,待他回来,一起回巴山。李玉田道:“住在梅家别庄倒不必了,梅公子若是回来,就请他去诚王府找梅小姐吧。”管家闻此,多看了梅枝两眼,惶恐称是。
访人不得,李玉田便建议道,不如去街市逛逛。
中午,李玉田请梅枝在江涨楼吃饭,说是京城名楼,既可观景,又可品茗,菜色也不错。前两样,梅枝无甚兴趣,若说到美食,那还是向往的。想起美食,原先那个号称是黄裳或者沉香的美艳公子倒是个美食家,菜色啥的能说个头头是道,颇能引人食欲。
李玉田定的是四楼的雅阁,十分清净,倚着窗口,正好可以看到江涨楼门前的景象。饭吃了一半,楼下有些喧闹,李玉田便差蓝林下去探问,蓝林上来回道,是今年的士子在此以文会友,定了三楼的雅间,正在那门口寒暄,故而有些吵。略停了一会儿,他又道:“那个,舒公子也在其中,似乎是其中佼佼者,众人适才都在奉承。”
李玉田看了一眼梅枝道:“枝儿想去见他么?”隔了快二个月,舒深这个名字,竟然还有一些微澜,梅枝心中有些不舒服。梅枝摇了摇头,李玉田便道:“那就算了,不过舒公子也算是西南才子,这样吧,过几日蓝林也替我投个拜贴,请他一请。”蓝林称是,退在一边。
三楼的士子聚会,因为人多,差不多占了半个楼层,小二将用来作间断的屏风折了起来,便成了一个大室,屏风撤去,倒是直对楼梯口了。
梅枝下楼时,那士子们的聚会并未结束。
舒深多喝了几杯,恍惚间竟看到了梅枝的背影,只是梅枝,从来没有穿过如此华贵轻盈的纱裙,那水蓝的颜色晃他的眼,朦胧中,仿佛是湖中升起的水仙子。他不由喃喃出声:“梅枝!”尽管声音不大,但梅枝还是听到了,她的背僵了一下,又一步一步地轻移了下去。到得门口,李玉田问:“方才舒公子是不是叫你了?”梅枝道:“我没听到有人叫我。”李玉田的眸色中便显示出别样的光彩。
李玉田还是有些忙的,梅枝便自己出去闲逛。李玉田本给她配了侍女,而梅枝用不习惯,只有去陌生的地方,她才让那女侍陪着。凡是去过的地方,她一向不迷路,依旧独来独往的。
她现在最爱去的还是江涨楼。
寂寞会改变一个人的习惯。比如梅枝,她现在喜欢在江涨楼的四楼眺望远处的风景。
李玉田打过招呼,四楼的雅间常为她留着。
那日,她入了楼正往上走,迎面碰上往下而走的舒深。舒深怔怔地看向她,旋即激动得难以自持,道:“梅枝!那****果然没看错。我也只是上这儿来碰碰的,竟然真的能碰到你。我们到底是有缘的。”梅枝也叹,长安这么大,偏偏还真会一次二次地遇见他,她淡淡道:“缘倒是缘,只怕是恶缘。你那赵才女见了我恐怕又要昏倒。”
舒深蹙了眉道:“梅枝,你那日为何就这样走了?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弃你啊。”
梅枝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不肯负心么,就算是我水性杨花好了,我放弃了你!”说出这句话,她忽然觉得有种彻底解脱的快感,原来,梅枝这样的姑娘必得以这个的方法才能解决问题,留书什么的究竟是隔靴搔痒,总要留下那么点痒的,现在却是移了病根了。
舒深还欲再说什么,梅枝绕过他往上走,舒深转身追在她身后,上到四楼口时却被小二拦住道:“上面是贵宾阁,寻常人不得往上。”
舒深指指梅枝的背影道:“可她上去了。”
小二点头:“梅小姐正是贵宾啊。你若不是得到她邀请,自是不能上。”
舒深望着那背影,顿脚而下。
而楼上,坐在窗前的梅枝远没有想象中的平静。也许该为了这个了结喝一杯。嗯,第一次喝酒也是为他,这次了结也算是为他。
梅枝让小二送酒来,等了一会儿,一只白晳修长的手拎着一壶酒出现在她眼前。那,明显不是小二的。梅枝以为是舒深想着法儿上来了,低头道:“舒深,我们就好聚好散吧。舒夫子也不必跟我爷爷提亲了,省得他为难。”
却听一个声音道:“谁是那小白脸?”音色朗润饱满。梅枝愕然抬头,看到一张熟脸。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那,这回,你又叫什么名字?”
那人大大咧咧地坐下,不知从哪里取了一个白玉杯出来倒上酒递给梅枝道:“杏花酒,尝尝。我么,其实是明月啦。”
梅枝轻哼了一声:“明月?我可以叫海上么?可惜啊,那个叫清风的小道还不知道有没有到京城。要不然你们俩也能凑成一对,我就不掺和了。不过……你说,你叫明月?”
他抬起那张能颠倒众生的脸笑道:“这回是真的,明月,你不是说我可以叫梅明月的么?”
梅枝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骂道:“你、这、个、臭、狐、狸!”
梅枝笑着,眼眶中却有些微微的湿意:“我以为你不愿跟着来,却连个告别也没有。”
明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道:“原来你不在乎我离开你,只是在乎我不曾和你告别。”
梅枝小饮一口道:“我讨厌偷偷摸摸。”
明月自己夹了一筷子鸡丝炒菇道:“我没有啊,我一直在你身边。说起来也是你不讲义气。人有三急,懂不?我只是到转到岩后解决了一下,你们便都不见了。”
梅枝道:“你又不是人。再说我也找过你了,你哪里要用这许多时间解决?”
明月道:“梅枝,你就是霸道。妖便不许有三急了么?法力再高也消不去三急吧?即便是狐身,我也不能当了这许多人的面做这等便溺之事。”
梅枝却还在回味他说的“我一直在你身边”,模模糊糊地想起她为舒深第一次醉酒,有只狐狸出来抢她的酒菜,她有些愣愣地说道:“原来你早就认得我,原来你真的一直在我身边。”可是他是怎么认得梅枝,会来与她抢酒菜的呢?
明月道:“你如何认识的振远,我便怎么认识的你。我一直在振远的身子里。”
梅枝不由问他,那到底是振远在和她讲话还是明月在和她说话呢?
明月道,都与你讲过啊。便将自己如何未躲过天劫,元神入法力被封大半的振远体内休养,因振远的特殊体质及支氏家祠的特殊气场,躯体恢复得很快,等到梅枝出门闯荡时他已能偶尔回到人形,等等种种俱讲了一遍。
梅枝问:“那你究竟在振远体内呆了多久?”
明月道:“比你的年纪大上许多吧。”
“那你有多大了呢?”
“比振远大多了。一千二百年左右吧。”
梅枝惊道:“原来你是老妖精啊,怪不得修得连妖气都没有了。”
明月得意道:“我原本是可得道升仙的,怎么可能有妖气?只你一口一个妖的。”
梅枝道:“那你以后还会继续修仙么?”
明月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梅枝有些脸红时,才悠悠说道:“我忽然发现成仙太寂寞了,远没有人间好玩。难道你想我去修仙么?”
梅枝细想了一下道:“你不在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挺没意思的。不过你既早就修成了人形,明明会说话,在万灵谷时为何一直不露真身,还不肯与我说话?”
明月道:“我之所以能恢复得这么快,也得感谢你想去万灵谷降妖。让我吸了许多精元,才能突破这最后一层,功德圆满。比光呆在振远体内修养要省上许多许多力气。我就是觉得以狐身与你讲话颇古怪,说不出口罢了。”
梅枝想想先前他不肯说自己是明月,自己做了多少冏事,又想到先前温泉洗澡的一节,不由红了脸,有些恼羞成怒道:“你这般不坦白,占了我许多便宜!”
明月又给她斟了一杯酒道:“好啦,你也占尽我便宜啦。什么太后、三圣母,海上的,样样都要占,这样的话,我娘要从地府里追出来对付你了,敢跟她抢儿子么?”
梅枝卟哧一笑:“谁要你不老实,先前乱取名骗我。骗过两回,第三回真的也变成假的了。不过最可笑的是沉香了,你难不成忘了你先前取的名?”
明月点头道:“哎,出了那雅间我才想起,想起得晚了一些。”
小二端了酒进来,惊见阁内多了一人,又是个绝色的男子,不由呆了好一会儿。明月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几下道:“菜上得太慢啦,再拿几个精致些的下酒菜上来。”
小二退出去时险些绊了门槛。
梅枝摇头道:“你不如变个普通些的样子吧,这也太招摇了。”
明月皱了张脸道:“本尊呐。我就长这样,变狐狸可以,变模样还真做不到。我再变,你岂不是又不认识我了?”
两人又絮絮讲了些别后杂事。原来明月确实在那山岩后耽搁了些时间,他说依稀感觉到有振远的气息,寻了一会儿,竟又没有,大约是前一两天经过的。等他出来想告诉梅枝,已不见了他们的踪影。于是他循着马迹追踪,看看李玉田对梅枝还算照应得仔细,便先进了京安排了些事务。他果然在路上探视过梅枝,梅枝道:“那你为什么不现身?”
明月道:“你好好的,我现什么身?只要那李玉田不占你便宜便好,你多占他点便宜并不妨事。”
梅枝又问:“你方才说,振远与我们走的是同一方向么?他说去追魔的,却不知怎样了?那你有感受到魔的气息么?”
明月摇了摇头,道:“我没感觉到魔君的气息。振远,他既然消了符,你根本不用担心。他比你想象的要强多了。如果是现在的他,我哪里能上他的身?”
看梅枝又皱了眉,他安慰地拍拍她道:“别听那小道士的,我相信振远一定会回头来找你的。他对你……”他忽然便住了口,见梅枝看他,又继续道:“他对你,应该是很忠心的。”
梅枝低头:“这一年多来都是他陪着我,没有他我有些不习惯。其实,他这么强,是也该给他自由的。做我的行头,太委屈他了。”话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字几乎哽咽。
明月道:“我也陪了你一年多啦。”
梅枝“嗯”了一声道:“就算你只陪了我一个月,你离开,我也觉得不习惯的。”
明月微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让梅枝晃了神,闭了一下眼才道:“你这狐狸精好会勾人。”
明月移坐到她身边道:“那我勾到了么?我只想勾你一个人。”梅枝心跳如擂鼓,讷讷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