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发
零散乱丢一地的书不想管，躺在榻榻米上，长发如瀑流泻一地，任它乱着也不想整理。只是发呆望着门外庭院里的桂花开满一树的绚烂，我无声地感叹着这美丽的景致。
时间总是模模糊糊，像美丽的景色，令人无法用言语形容。
它在我清醒时，总像是蜗牛爬行般，过得极慢；但有时恍恍惚惚，日子又像疾风一般地猛奔狂飞，一回头却已经越过许多的时日，连抓都来不及。
“小姐呀，喝点热的甜品。天气虽然有点热，但你在后院这边看书还是要小心身体，别着凉感冒，我对老爷夫人不好交代。”
撑起上半身看着许婶，懒洋洋像猫一样。跟以往一样不言不语，只是接过她递上来的甜品，随口喝起来。
“小姐呀，老爷夫人这个星期要来看你，你要不要整理一下，剪个头发或是试穿一些比较漂亮的衣服……”
无论许婶这三年来再怎么努力拼命地跟我说话，她都得不到我的回答。
我已经好久没有开口说话，在那件事情之后。
从高中就开始相恋多年的男友，在上大学后，因为我成绩较好，考上不同的学校，两人只好分别。一个学期过后，他转而爱上低他一届的学妹，而且那学妹还怀了孕。
堂堂大财团总裁的女儿，长得漂亮又从小就是跳级的优等生，这个世上没有我要不到的东西跟做不到的事。
但是爱情是难以预料的，在那件事爆发的那一刻起，我深刻地明白了。
当时，他跪着求我，求我放过他，因为他只不过是一介平民百姓，高攀不起我家这种有钱人家，他也得罪不起，希望我放过他跟那个女孩子。而我却是求他待在我身边，我可以不计较这件事。
但他只说了句：“我得对她负责，而且我爱的女人是她，请你成全。”
顿时让我哑口无言。
当时，不自觉地后退，啪的一声跌坐在地上，无法说出话来，感觉身上的知觉全摔成碎片，陷入一片空白当中，挥挥手请他离开。
成全他，也算是感谢他过去跟我曾有的那一段美好的回忆，感情已经千疮百孔。
让他去，大概是我对他这辈子，最伟大，也是最后的宽容。
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这个我这么喜欢过的人。
现在想来，当时的他才几岁，就说爱？那么我对他，是爱吗？到现在我有时神志清醒时，就会想着这件事，其实对他的感觉，这么多年来，我早就不记得了。
只是那种心被切割的痛苦，被身体跟感觉给记了起来。
当时的我一直认为，一定是我把蓄留多年、长至腰间的头发给剪掉的关系，变得清汤挂面，所以我的幸福才会离我而去。
以前，常听老人家说，头发又长又软是好命的象征。我一向相信自己是个绝对幸福的人，我也曾经一度以为我得到幸福的爱情。
一定是。
是我把幸福给剪掉，这全是我的错。
一个太过自傲的人一旦惨败，往往会爬不起来。
事后，没过多久的时日，我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发了狂，拿着刀子在自己的手上画上一个恐怖的血十字，还把头发割得乱七八糟，最后，把它插进自己的咽喉。
只是想得到解脱。
我没有办法处理这种心碎裂的感受，只好自残，想让自己能够得到解脱，那么就可以不再痛苦。
可惜，并没有成功。
后来，大半年养伤不能发出声音，等到医生都确定伤口没问题了，我可以试着开口说话时，我还是无法发出声音，是否应该说我不想说话，拒绝跟人沟通，还时常现实跟梦境搞不清楚，陷入迷离，精神恍惚得很厉害？
父母亲带我看心理医生也没法让我开口。
不想思考、不想管事、不想说话，最后父母死了心，让我从大学休学后，就送我到乡下的别墅来住，希望对我的病情有帮助。
但是，我还是彻底的废人，手脚健全，却整天跟行尸走肉一样。
“唉，可怜的小姐，要不是那件事发生，本来很活泼开朗的……”许婶又一边讲一边偷偷掉泪了。这种情形，在这几年来，我已看过无数次。总是有很多人试图要叫醒我，但却得不到响应，常常有人在我面前悲伤地流泪，让我看见。他们那种无法忍住的泪，我想这种痛苦一定很难以说明。
想试着去体会，但是恍惚会一下子席卷上来，无法思考、发不了声。
我想，我是习惯当个沉默的人了。
“小姐，你要不要修剪头发呢？镇上最热闹的那条街，在上星期有一家新的美发店开张了，听说是从大城市回乡来开店的，技术应该也不输给大城市的发廊，要不要去看看，顺便整理一下？”
想都没想，就挥手叫许婶下去做事，她一向是很吵的那一种人，有时还真是受不了她。难道她不知道，我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剪头发吗？那样幸福是会被剪掉的。
三年来，我没剪过头发，就是希望头发越长越长，那么我的幸福就会一点一滴地回来。
我深深相信这点。
假日一早就被许婶给叫醒，因为今天她的老爷夫人--也就是我爸爸妈妈中午要来。许婶拿出一件漂亮的洋装给我穿，我推了，选件平常穿的T恤跟牛仔裤就到楼下去。
中午还没到，爸爸妈妈就抵达别墅。
我正好坐在面对后院花园的那间房里看着书也看着景色，他们一见到我就拥抱我。
乖顺地，感受他们的温度，这次倒没有反抗。
下午他们陪我一起看后院的桂花树，我神游，他们跟许婶闲聊。
不过，看样子，好像光是中午接受拥抱这件事，就让他们一直莫名开心。其实近来，我的神志逐渐开始清晰起来，清醒的时间也变得比以往多了许多，甚至不再陷入空白思绪当中。
我开始会神游般地乱想各种事情，不再只是自顾自发呆。
“出门走走吧。”妈妈提议。
“夏橙，要不要出门走走？”爸爸问我。
可有可无，我起身随着他们走出大门。
“这里听说晚上有市集哩，叫大伙一起去玩吧。”爸爸交代许婶。
看来他今天的心情真是非常好。
市集里，人很多，十分拥挤，有点像以前大城市里见到的夜市那样。这是为了镇上某个庆典而举办的活动，所以整个镇上的人都跑来凑热闹了。其实，这么长的日子没接触过这种人多的场合，感觉还真有些不适应。可能是人潮太拥挤，也可能是我懒散乱走乱晃，待我走出市集的最尾端时，发现居然跟大伙走散了。
我也没手机这种东西，向来不担心跟人联络这档事。
算了，转个念头，不如我就步行回家吧！
风微微吹过来，空气中有一种鲜草的味道，好舒服。
闲晃过一间小学的操场时，我发现操场挺安静，就进去跑了好几圈，反正就疯一疯吧，尽情流汗。记得我高中时，放学后常常跟同学打球，满身大汗后再把水泼得满身都是，互相甩来甩去，很有趣。滴着水回家里去，就算被爸爸妈妈骂也无所谓，当时我真的很快乐。
那个开朗又自在的我到哪去了？
最近，也不知是由何时开始，我似乎不会再搞不清时空的先后顺序，渐渐可以想起空白以外的事情，还会回想起很多以前的记忆。
但是那件令我自杀的事情，我却没有什么多大的感触。会不会是我刻意不去想？抑或那件事，我已经没有放在心上？又是一些要花很多思考空间的问题，但很庆幸的是，我没失去清楚的意识。
在跑得满身大汗后，开始慢慢地走回家。
不过，还真后悔刚才没有带一瓶水出门，不然就可以像高中时那样，把水泼在身上乱甩，多爽快！
刚刚虽然找到一座洗手台，但全都停水，可能是暑假的关系，学校把水闸都给关起来了。
这边又不比大都市，随便走几步就有便利店。
唉，不够完美，差那么一点今晚就可以很棒了。
走出小学没多远，就感觉到有水汽飘散在空气中，继续步行往前时，居然听到流水声，好奇心驱使之下，我走过去探个究竟。
有户人家的庭院里，居然有座漂亮的喷水池！
虽然不是很大很豪华的那种，但是配合花园的风格，景色十分迷人，我想这户人家应该十分有品位，光看花园的建造跟设计就可以知道。
走近靠在栏杆上看向里面，似乎没人在家的样子。我猜可能是庆典的关系，全部的人几乎都上市集去了。是否表示，这户人家也应该没人在家？
接下来，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病又严重了。
想都没想，就干了件违法的事。
目测一下栏杆的高度后，我小试身手爬过墙去，正式入侵别人家的庭院。
嗯，很好，非常顺利，看来真的没有人在家。像做贼一样，我偷偷摸摸地走到水池旁，朝四周观察一下，决定做件更夸张的事。
我脱掉鞋子，卷起裤子，跳下池去让水喷在身上，并且跳着乱踩水。
真是完美，头一次感动到想流泪，这种感觉实在太棒了！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我的身体内，真令人觉得热泪盈眶。想大叫，但又怕被发现我跑进了私人的花园。
三年来，第一次想发出声音来。
头发湿得差不多时，我干脆全弄湿，然后乱甩装帅，像是落水狗，就当做是洗头吧！
我自己咯咯地笑着，真是难得一见的开心。
“嘿，小姐，我想你是否知道，这花园是私人的？”忽然有一个陌生的男声，在黑暗处响起。
我吓了一跳，停下来，四处找寻。
原来，在椅子上坐着一个男孩子，他被树下的阴影给遮住，他走出树影下，灯光渐渐照清楚他的脸。
“如果我没有失忆或是记错的话，这是我家的私人花园，你是非法进入的。”他拿下耳机，对着我微笑。他看来跟我年纪差不多，也不大像是那种要报警抓我的人。何况他面带微笑，这点我可看得很清楚，猜想他应该是可以原谅我这种行为。
就这样，我头发湿答答，全身滴水地看着他，这种情况我不知该如何处理，刚刚爬过人家的围墙时，早就该想清楚，这种状况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
现下可好，果真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只可惜，太久没思考，对进来这儿玩耍了大半天的时间，实在找不到开脱的理由。如果跟他说，我只是因为这座水池太过美丽，一时糊涂，所以跳进来玩的话，他会不会相信我？
何况，我跟哑巴没有什么差别，根本无法跟他解释。
“你是这个镇上的人？”
点点头，算是回答。
“放假的大学生？”他又问。
摇摇头，但觉得不大对，又点了点头。
“啊？是还是不是呀？”他露出觉得有趣的表情。
我沉默地看着他。
一个从最好的大学里休学的学生，算不算是放长假？
“你不常出门，对吧？”
再次点点头。
“你……哎呀，我想起来啦！你是不是村尾那户有钱人家的？听说他们有个不说话的女儿？是你吧？”
他这种说法，令我不禁苦笑起来，实在是太直接了。
“不说话，那就是了，呵呵。”他好像是答对一道很难的习题，露出相当骄傲的表情。
其实，我只是在等他开口，看我非法进入这件事，他要如何解决。
“你喜欢这个水池呀？喜欢以后可以常来，不过，要先跟我约时间，免得我爸爸妈妈以为你是小偷，呵呵。”他一边说一边朝我走过来。
他完全不觉得我有什么奇怪，也不认为我是精神病患者，只是以平常人的方式对我说话，就算得不到回答，他还是神色自若，仿佛可以一眼读穿我一样。
我做了一件从来不对陌生人做的事，给他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微笑。
“咦？你的头发留得好长呀，很漂亮，很柔软又很好摸。不过……似乎该修一下了。”他走近我后，居然拉起我的头发打量。我很快地拉回来。非常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头发，就像我的爱情幸福也不希望别人再来染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