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那天既没有幽怨地怀旧,也没有发狂咆哮撞礁石,而是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从胡须到尾巴稍都闪着光芒。
父王就这样精神抖擞地告诉它们,凡间的变数终于出现了。一向以来,龙属阳,凤属阴,自护脉凤神帮助凤祥帝篡位登基后,可能是凤凰阴气太重,对皇帝们造成了点影响,于是他们闺女越生越多,儿子越生越少,到了这一代,干脆从皇帝到稀稀拉拉的几个王爷,后代清一色的全是女儿,一个儿子都没有,换而言之,就是出现断根的征兆了。
而且,那几个王爷,已经在几年前陆续薨了,皇帝近日又得了重病,估计也撑不了太久,皇帝家马上就要断子绝孙了。
于是,护脉凤族们正在思忖挑选新的君王,改换新朝,它们挑中的,是如今的镇国大将军安顺王慕氏一族。
辰尚抚摸着龙须微笑道:“秃鸟们万万没有想到,早在多年前,我就布下一着暗棋,和氏其实还有后人。”
凤祥帝和畅当年篡位时,把太子和熙和其余的几个兄弟及其后代统统诛杀干净。但他不知道,他还有一位兄长,流落在民间。
太子和熙的母后陈皇后初进宫时只是个寻常的嫔妃,靠着心计手段一步步向上攀爬,凤祥帝的母妃肖妃就曾被她陷害过,所以肖妃后来才央求凤神替她报仇,让儿子和畅夺位做皇帝。
当陈氏攀爬到贵妃之位时,开始觊觎皇后的位置。她用计陷害当时的宋皇后,说宋后私通护卫,秽乱宫廷,承元帝听信谗言,废了皇后,赐她自尽。皇后被废,就失去了拥有护脉神的资格,她的护脉凤凰改护别人,对她不再理会,陈氏被封为皇后。
宋皇后是个端庄贤德的女子,一向待人宽厚,她遭此冤屈,便有之前曾受过她恩惠的宫女和宦官意图营救。他们在皇后将饮鸠毒的夜里纵起大火,趁机安排皇后逃出皇宫。辰尚与其龙后也动了恻隐之心,在皇后出逃时暗中护佑,宋后顺利逃脱,隐姓埋名,遁入空门。
但宋后已有了身孕,在尼庵中产下一个男婴。婴儿被女尼送到一户无子的富裕善人家抚养,他实则才是承元帝的皇长子。
这个流落民间的皇子在寻常人家长大,像寻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安稳一生。他的儿子也像其父一样平安长大,娶妻生子,一代复一代,和氏皇族的这支血脉,居然就这样隐秘地在民间延续着。
辰尚一时恻隐帮了宋皇后一把后,就把这件事抛在了一边,后来它护脉神之位被夺,龙珠被碎,落魄地依附老婆的表舅,窝在一条小河沟里,更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直到近日,传来和氏即将断子绝孙,护脉凤族拟立新皇,更换朝代的消息,辰尚作为和氏曾经的护脉神,还是略伤感叹息了一下。
它躺在淤泥里怀念和氏的皇气,忽然感应到一点薄弱的年轻气息,隐约在凡间的某个方位流动。
护脉龙神在每个新朝代开始时,都会和第一位皇帝以血为契,从此便能感应护佑他的子孙后代,直到此朝代气数将尽,另一个新朝代建立。
护脉凤神也与凤祥帝订了血契,但它们只能感应到凤祥帝及其子孙的气息,故而和氏仅存的这点血脉并没有被他们发现。
辰尚的龙珠已碎,法力丢失大半,仅可以隐约感应出这点气息所在方位,这位和氏后代确切的身份它却测算不出来。
所以,只能先选定一个对象,再验其真假。
昭沅在乐越的被子里用前爪抱住头,很烦恼。
洛凌之应该是它要找的人,因为父王说,那个人在一个叫做清玄的门派中,它第一眼看到洛凌之就觉得这个人不平凡。
不过,清玄派的人,它只见过洛凌之一个而已,未必一定就是他,万一不是他,要怎么再去挑第二个?清玄派那么不好潜伏进去。
它探出脑袋,小声问乐越:“清玄派有多少个人?”
乐越抓抓头:“挂名弟子无数,目前在门派中修炼的,大概有二三百人吧。”
昭沅忧愁地再趴下。
乐越抬头看看窗外:“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后我就带你去见师父。”
昭沅点头。
乐越打个呵欠在床上躺下,又伸手戳戳昭沅身边的被子:“对了,你们护脉龙神是不是也和皇帝一样,有传位继承的?”
昭沅道:“嗯,一般一个朝代一条龙,或者有的不爱做了,就上奏天庭,传位给下一个。护脉龙神这个位置上一直都是只有一条龙。”
乐越道:“你有兄弟么?”
昭沅老实回答:“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乐越惊讶:“你兄弟姐妹不少嘛,为什么不是你的哥哥弟弟做护脉龙神,而是你?”
昭沅又耷拉下脑袋,枕在两个前爪上,闭着眼不吭声了。
不会……连这个都是它的痛处吧……或者是天机不可泄露?
乐越看了看它:“嗯,这件事可能关系你们族的秘密,是我多问了,你就当没听过哈。”
昭沅细细地唔了一声:“并不是什么秘密,我也是稀里糊涂当上的。”
那天,它的父王详细地介绍完这个变数的前因后果后,说:“父王测不出这位和氏后人确切的身份,需要你们去找到他。”
大姐道:“为什么是我们?不是父王你去找吗?”
父王叹息道:“龙珠已碎,我永远不能再做护脉龙神了,因此,必须从你们之中挑选一个继承护脉龙神之位,火速找出那名后人。凤凰一向精明,耳目遍布凡间,况且宋后亦曾有过一只护脉凤凰,所以不能断定它们完全不知情。你们一定要先一步找到此人,与他重订血契,以免夜长梦多。”
订立血契,就是每朝的第一位君王用自己的血溶进护脉龙神的龙珠中,从此气息相通,这支血脉与护脉龙神息息相关。
辰尚道:“你们想要验证找到的人是否是真正的和氏后人,就用他的血涂在龙珠上。护脉龙神的龙珠中有一样东西,只有天命注定的君王才能将血溶进龙珠内。”
昭沅的大哥笑道:“在验证是否属实的同时也就订了血契,父王你真是老奸巨猾。”
辰尚摸着胡须微微地笑:“护脉龙族能否翻身,就赌在这一回上。成为这一代的护脉龙神,肩上便背负着整个龙族在人间的颜面与荣耀。将来或许会被记载入天庭的史册典籍中,永享尊荣。你们哪个愿意当此重任,把龙珠放在右前爪上,站出来吧!”
昭沅觉得血液在身体中澎湃,心怦怦地跳起来。
辰尚的话虽是对着众子女说,但目光却一直落在自己的长子昭漓身上。
昭漓忽然道:“反正我是不会做,弟弟妹妹们爱谁谁吧。”
辰尚瞪起双目:“昭漓你个小畜生说什么?这样荣耀的责任,父王希望你们争先恐后,你居然轻描淡写地说不做?!”
昭漓理直气壮地道:“这件事情做好了是又荣耀又有面子,万一砸了那不但没有荣耀和面子,还会背上断送掉龙族翻身希望的万世骂名。风险太大。再则,找出那个凡人倒还不算难,但就算能成功,订了血契之后,要领着这个凡人一步一步去夺皇位,经历千辛万苦成功之后还要看管他的子子孙孙不知道多少代,没完没了,实在太麻烦。何不让别人去,有了荣耀有我的份,有了过错让它扛?所以我不做,弟弟妹妹哪位志向远大,爱做就做吧。”
辰尚气得龙鳞都青了,胡须奓起:“小畜生,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忤逆的孽子!”
昭漓道:“父王,我不上你的当不叫忤逆,信了你的话才是傻子。”
辰尚气噎在喉咙里,梗了半晌,慢慢将目光从昭漓身上挪开,扫视其余四条小龙:“昭淇、昭沅、昭溯、昭汐,你们不要听昭漓那个小畜生的胡言乱语,护脉龙神乃玉帝亲封的职位,至尊至荣,你们都是父王的孩子,父王怎么会坑你们?勇于承担重任,才是一条好龙。像昭漓这种不争气的龙,它抢着做我都不会让它做。来,愿意承担此任的把龙珠放到右前爪上,到父王身边来,乖~~”
昭沅刚才那股因父王的话而激荡起的热血已渐渐冷静下来,它觉得大哥不愧是大哥,看事情真透彻,它的话实在太有道理了。它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大姐和弟弟妹妹也和它一样缩着头一动不动。
昭漓蹲在一旁抱着爪子看,凉凉地插嘴道:“父王,昭溯和昭汐奶牙尚未换,说话都还不利落,恐怕难以承担你所说的大任。”昭溯和昭汐立刻奔到它身边,用脑袋蹭蹭它的龙身。
昭漓接着道:“那么,恐怕你就只能从昭淇和昭沅中挑一个了。”昭沅顿时将身体又缩得小了些,昭淇狠狠剜了昭漓一眼。
昭漓假装没看见昭淇含着杀意的目光,继续说:“依我看,昭淇最合适。一来她比昭沅年纪大,二来,当年抢了父王你位置的那只公凤凰就是因为爱上了凡间女人,方才鬼迷心窍,逆天而行,可见一个雌性对一个雄性的影响有时候比天命还大。护脉凤凰公的管皇帝,雌的管后妃,假如他们也知道了这位和氏的后代,来抢的也一定是只公凤凰,昭淇倘若和它对上,万不得已时,还可以施展美人计,我们岂不更多了一分胜算?”
昭淇不待昭漓说完,已经噌地跳了起来:“父王,传位一向传长子,而且大哥见解精辟,思虑深远,远远高于我们,它不做护脉龙神天理难容!千万不要相信大哥一时的谦让推脱!它爱护兄妹,想将这个好机会让给我们,如此高洁的品性,实在让我和弟弟妹妹们感动钦佩,自叹不如!”伸爪推推缩在一边的昭沅,“昭沅,你说是不是?”
昭沅立刻点头:“啊啊,是,我觉得姐姐说得对。”
几条小龙争让成一团,昭沅的母后在一旁看得头疼,没奈何道:“夫君,要不然我们就学学凡人,抓阄呢?”
辰尚道:“如此重大之事,怎能以抓阄那种儿戏行径来定?”用龙爪一拍河床,“统统肃静,为父有个办法!”
昭沅和其兄妹们从扭打中分开,按序趴好。
辰尚抬起右前爪,缓缓张口,吐出一道金光,落在掌心:“这就是可以左右凡间君王废立朝代更替和国运的龙脉,唯有每代的护脉龙神才能拥有,你们现在将龙珠吐出,放在右前爪上,闭上双眼。我随便把龙脉抛出,龙脉落进谁的龙珠,谁就是下一任的护脉龙神。龙脉进入龙珠后,除非龙珠被打破,或者由天庭的仙官持玉帝的法印取出,否则是拿不出来的,所以也不可更改。”
昭沅战战兢兢地吐出自己的龙珠,搁在右前爪上,闭上眼。它有点害怕,它是老三,趴在正中间,这个位置十分不利,它在心里默念,不要是我不要是我……
昭沅偷偷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只见父王右爪一挥,龙脉抛出,抛得的方向十分明显,那道金光晃晃悠悠,朝着大哥去了。
昭沅在心底不厚道地默念,去找大哥吧去找大哥吧去找大哥吧。
金光如它愿,笔直地漂向昭漓,眼看漂到一半时,忽然向昭淇的方向偏了偏。
昭沅有些纳闷,微微探头,仔细窥探,发现大哥正鼓着腮,对着龙脉吹气,把它吹到一边去。
龙脉被吹得越来越偏,快要向昭淇漂去时,忽然又顿了顿,回漂向昭漓。
昭沅再窥探,发现大姐可能是察觉了大哥的阴险行径,也以这招应付,把龙脉又吹回大哥那边。
昭漓和昭淇都暗暗地卯足了劲吹,龙脉一会儿漂向这边,一会儿漂向那边,反反复复,左右不前。
父王用龙爪摸摸胡须,咳了一声。
昭漓和昭淇立刻同时停住吹气,昭漓却趁机动了动前爪,卷起一股劲气,推动龙脉迅速地漂向昭淇。
昭淇顿时跳起来:“父王,它偷着作弊!”爪子一拍,把龙脉推退数尺。
昭漓笑道:“什么作弊?我一直闭着眼,什么都不知道啊。”嘴里这样轻描淡写地说,龙爪上却暗聚劲气,卷起一道漩浪,卷着龙脉,直向昭淇劈去,昭淇拍起水浪抵挡,昭漓再加重些气力,水漩像一柄长枪一样,顶着龙脉的枪尖,刺破昭淇的水幕,直扎过来。
昭沅眼看形势不好,自己可能也会被牵连,连忙抓着龙珠向一旁闪躲,身体却忽然被重重一撞,原来是躲闪水枪的昭淇无意中撞在了它身上,再加上反扑的水势,昭沅顿时被撞得头晕眼花,龙珠脱爪而出。
等到昭淇挣扎着挪开,昭沅揉揉被撞花的眼爬起来,四周忽然一片寂静,父王、母后、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忽然都目光复杂地注视着昭沅。
昭沅疑惑地四处张望,望见离它不远处,它的龙珠,正静静地躺在淤泥里。
龙珠上浮动着从没见过的七彩流光,一条龙形的金光在龙珠中慢慢翻腾游曳……
那道金光,好像,就是,龙脉。
父王的龙前爪慈爱地搁在了它的头顶:“昭沅我儿,这是天意,护脉龙族新一任护脉龙神就是你了!”
昭沅觉得河水在眼前旋转,大哥伸出龙爪拍拍它的脊背:“弟弟,努力!”
“于是你就这样成了护脉龙神?”乐越听它说完,沉默片刻,如斯问道。
昭沅默默地点头。
乐越再沉默片刻,诚恳地道:“你大哥真不是个东西。”
昭沅垂下眼皮,又将脑袋搁在前爪上,轻声道:“你说得对。”
天亮后,乐越带着昭沅去见师父。
昭沅变成了人形,换上了一套乐越的衣裳。乐越带它穿过院子,直奔到正殿。
乐越的师弟们刚睡醒不久,三三两两赶去厨房吃早饭,看见乐越扯着昭沅匆匆而过都忍不住赞叹:“大师兄不愧为大师兄,雷厉风行,说抓人立刻就抓到一个!”
鹤机子正和三位长老在正殿中打坐,乐越领着昭沅大踏步迈进门槛:“师父师父……”
鹤机子睁开双目,乐越从身后扯出昭沅,向鹤机子眼前推了推,眉飞色舞道:“师父,弟子心忧师门,昨晚夜不能寐,索性连夜下山,刚好遇见这位贤弟。谁知他竟对我们青山派仰慕已久,此番就是连夜上山,意欲加入我派,我便带他过来,望师父和几位师叔,能圆他夙愿,收他为徒。”
昭沅初次和这么多凡人打交道,有些无措,鹤机子和乐越的三位师叔边听乐越的话边打量它,它觉得浑身像长满了苔藓,都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摆放,只好僵僵地笑了笑。
乐越的大师叔道:“你……果真是想加入我们青山派?”显然对乐越的话有所怀疑。
乐越立刻道:“大师叔,你老人家别因为我昨天扬言说要抓人,就当他是我抓来的,师侄我虽然平时爱过过嘴瘾,但几时真做过偷鸡摸狗,绑架打劫的勾当?他千真万确是诚心想加入青山派,不信你让他自己说。”用臂肘撞撞昭沅。
昭沅回忆着乐越教他的谎话,细声道:“没,没错。我,我是很想加入青山派……”
乐越咳了一声,小声道:“声音大些。”
它前爪紧张得湿湿的,稍微大声了一些:“青山派是我一直想加入的门派,希望,希望掌门和几位长老能满足我这个愿望。”
鹤机子掂须不语,乐越的大师叔又问:“小公子,你为何想加入我们青山派?”
昭沅按照乐越的交代小声答道:“因为……我从小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时常吃不饱饭,听说像青山派这样的修真门派弟子既能有饭吃,将来还可以成仙,长生不老,我很羡慕……”
乐越的三师叔道:“但在我们门派,也吃不太好,穿不太好。”
乐越交代的话里,没有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词句,昭沅有些怔怔,乐越及时接过话头:“没关系,他说他有的吃就行。”
昭沅急忙跟着点头。
乐越的大师叔微笑道:“但我看这位小兄弟细皮白肉,浑身贵气,不像出身贫苦。”
昭沅再怔了怔,乐越又悄悄撞了撞它,沉痛地道:“唉,昭贤弟,我师父和师叔们都目光犀利,恐怕谎话是瞒不过他们的,说实话吧。”
昭沅攥紧拳,慢慢垂下头。
乐越在交代它如何扯谎之前,曾这样问过它:“你说过谎没?”
它点头。
乐越又问:“那你经常被拆穿不?”
它想了想,再点头。
乐越摸着下巴道:“这就是你不懂得撒谎的技巧,如果你想欺骗一个人,可以先说一个绝对会被他拆穿的低等谎言,等到他自以为高明地拆穿后,放松警惕,你再将另一个高等的谎言说出来,十有八九,他会完全相信你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