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脉龙神,天下人人皆知,不过乐越一向以为,那是无稽之谈。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后,女娲用黄土造人,在凡间被尊称为娲皇氏或女娲母,女娲人首蛇身,其亲族为蛟,天帝赐蛟神龙角龙鳞,在天池中化形为龙,从此护佑凡间人主,顺天意,择君王,或庇佑其江山,或颠覆朝代,另立君主。称为护脉龙神。
护脉龙神不在龙的三等之内,自成一支。正因护脉龙神的存在,龙才在凡间备受尊崇。历朝历代,龙都是帝王的象征,皇帝衣袍,一国的旗帜,皇帝用的器皿上,都以龙为饰,以示尊贵。历代帝王都设祭坛祭祀龙神,龙在凡人的眼中,代表至高无上。
相传,除了护脉龙神之外,天庭还另设有三支护脉神,凤凰护佑后妃,麒麟护佑乱世枭雄或王公猛将,玄龟护佑治世贤臣。
几千年来,世人一向以此传说供奉众护脉神。直到一百多年前。
那时,应朝承元帝驾崩,立遗诏传位与太子和熙,皇子和畅起兵夺位,自称有其母妃的凤神护佑。
和畅杀兄夺得皇位,改国号为凤祥,称凤祥帝。凤祥帝继位后便改服易帜,将龙袍改成凤袍,皇家的龙旗改成凤旗,重设祭坛,砸掉龙神之位,改祭凤神,又下令皇城之中,凡有龙饰处,一律改为凤,凤凰有雌雄之分,皇帝以凤为饰,后妃以凰为饰,大贬龙神,并下诏命天下禁止供奉龙神。至他之后的一百多年,凤神无限尊贵,龙神无限被贬低,甚至有了捕杀龙精之举。四大护脉神变为护脉凤神、护脉凰神、护脉麒麟与护脉玄龟。护脉龙神之说,渐渐不能公开提及,只能私下中流传。
护脉神之说太过玄妙,乐越虽然是修仙门派中的弟子,仍然不大相信这种传说。
但如今,所谓的护脉龙神近在眼前,不相信反而比较困难。
昭沅方才泄露天机,太过惊恐,维持不了人形,又变回了幼龙的模样,缩在乐越的床上,把头插进棉被中。
乐越在床沿坐下,看了看它那连头带尾不到一尺长的小身体,假如这只幼龙真是护脉龙神,他能明白为啥凤凰可以帮着皇子篡位,取代龙神的地位。
乐越拍拍被子:“呃,传说当年凤祥帝是靠着凤神的支持才做了皇帝,凤神打败了龙神,是不是真的?”
昭沅的身体蜷了蜷,插在棉被下的头轻轻点了点,棉被微微起伏。
乐越摸摸鼻子:“原来是真的,为什么护脉凤神会打你们护脉龙神?”龙不是应该比凤凰厉害么。
昭沅的身体僵硬了,一动不动。
这件事应该是它的痛处,还是不要不厚道地戳了。乐越于是改口问:“凤凰夺了你们的位置,天庭不管吗?到玉帝那里去告它们一状不就可以了?”
昭沅的爪子紧紧抓住了床单。
唉唉唉,看来这件事也是它们一族的痛处,也不再继续问了吧。
乐越顿了顿,却又忍不住再问:“你这次找洛凌之,是不是想让他谋朝篡位做皇帝,这样你们就可以打败凤凰,重新做护脉龙神了?”
昭沅蠕动了一下,将脑袋从棉被中拔出来,红肿黯淡的双眼眨了眨:“洛凌之不是谋朝篡位,是凤凰要让别的人谋朝篡位改朝换代。”
乐越瞪大眼:“啊?”
昭沅却又将头插回棉被中。
乐越吁了口气:“好吧,问什么你也不肯说,我也就不再问了,反正你这种机密事情,我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站起身踱到窗边,天已经快要亮了。
昭沅把头深深埋在被子中,紧闭着双眼。
刚才乐越问的几句话都戳在它的心上,刺痛了护脉龙神一百多年来屈辱的老疮疤。
当年,败给凤凰丢掉护脉神位置的,正是它父王。
小时候,昭沅一直很迷惑自己到底应该算哪一种的龙。
它从出生起,就和全家一起住在又窄又小的小河沟中,父王母后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七八条龙窝在一起,非常拥挤。
这条小河沟,还是它母后的娘家表舅东海龙王敖广同情它们家无处安身,赠送给它们的。小河沟向东拐几个弯儿,变成一道宽阔的水域汇入东海,那是敖广表舅公家所管辖的地方,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表舅公居住的水晶龙宫更是金碧辉煌,随便一间殿阁,都有它们家整个儿住的地方那么大。
表舅公在天上打个喷嚏,凡间便会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表舅公在云端吐口唾沫,人间就会大雨滂沱,昼夜不息。表舅公如果现出真身在海里翻个身,东海便能水面水底倒个个儿。
像敖广表舅公这样的,才是龙神,最高等的龙。
昭沅发现自己似乎也不是水龙和云龙,云龙水龙都生活在宽阔的江海之中,自在逍遥,还会行云施雨,它们的鳞片,有青色白色红色等等,唯独没有金黄色。
至于末等的龙精……
昭沅刚懂事的时候曾经有一次问过父王:“我们是不是龙精?”
父王立刻阴沉地眯起眼,胡须炸起:“再把我们跟那种下等东西扯上你就滚出去,别再喊我父王!”
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各自蹲在角落里同情地看它,昭沅耷拉着脑袋默默退开,从此不敢再提“龙精”二字。
如果三种都不是,那会是什么?它很疑惑,又不敢问。
父王时常说:“咱们其实是龙神,而且是玉帝亲自封的龙神,最尊贵的那种。”父王说这话的时候,总是会半闭着眼睛躺在小河沟底柔软的淤泥中,用龙爪抚摸着胡须,幽幽地望着远方。
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能问父王:“为什么我们住在这种地方,不像表舅公那样?”
如果问出了口,父王便会突然老毛病发作,在河沟中翻腾咆哮“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一面咆哮一面用力撞头一面用龙爪刨抓河沟底的淤泥,最后用淤泥将自己埋起来。
昭沅有兄弟姐妹五个,它恰好是正中间的那个,上面一个兄长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哥哥和姐姐比它年长很多,弟弟和妹妹又比它年幼很多,都玩不到一起。它有时游出河沟去找鱼虾蟹蚌玩,但总被冷落,鱼虾蟹蚌们还会凑在一起,对着它指指点点。
昭沅不知道它们究竟在议论什么。
昭沅第一次到敖广表舅公家是它五十岁的时候,表舅公的儿子摩霆表舅成亲,母后带着它们兄妹五个前去送贺礼,吃喜酒。
西北南三海的龙王也带着贺礼和家眷前来道喜,敖广表舅公的孙女泽覃表姐,既温柔又美丽,让昭沅忍不住想去亲近。
但其他的小龙合起伙来欺负它,不让它接近摩覃表姐。
南海敖钦表舅公的龙孙泽瑞、泽思与西海敖闰表舅公的孙女泽瑚态度尤其倨傲,昭沅刚要穿过游廊向泽覃表姐处移动,就被泽瑞泽思合伙堵住去路,泽瑚伸手将它推了个趔趄:“喂,这里是龙王的子孙才能来的地方,你这只小泥鳅不要乱闯,再不赶快退下,我让虾兵蟹将们把你赶出去!”
昭沅昂头分辩:“我不是小泥鳅,我也是龙,我父王也是龙王!”
泽瑞泽思泽瑚都大笑起来,泽思大声道:“你的父王是龙王?哈!是什么龙王?小河沟里的龙王?哈哈!”
昭沅涨红了脸,泽瑚道:“全族都知道你爹爹是龙中的败类,最没用的龙!被一只鸟给打败,丢尽了我们龙族的脸!现在我们在凡间少了很多供养,凡人居然让凤凰爬到我们头上,低等的龙还被当寻常的牲畜来杀,全是你爹的错!你爹还把自己当成王啊,什么王?丢脸王!”
昭沅气得浑身战抖,大声喊:“你胡说!”
泽瑚扬起下巴:“什么胡说,不信你问你爹去,问你娘去,问问看你爹是不是龙中的败类,是不是丢脸王!”
泽瑞扯扯泽瑚的衣袖:“算了算了,瑚妹,我们不要和它计较,我娘说了,它爹爹是个衰鬼,衰鬼的孩子就是小衰鬼,和它说话会沾上晦气。走吧,我们去那边玩。”
泽瑚斜了昭沅一眼,跟着泽瑞离开,泽思走了两步,又回身道:“喂,小衰泥鳅,你别靠近泽覃姐姐啊,你要是敢把衰气沾给姐姐我一定对你不客气!姐姐才不会理你这种低等的泥鳅!”攥起前龙爪示威似的挥了挥,转身去追泽瑞和泽瑚。
昭沅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发力追了上去,扬起爪子对准泽思的脊背狠狠抓下。
泽思嗷的一声龙啸,猛地回身,脊背上被昭沅抓出了几道血口,鳞片翻起,露出皮肉。泽思用龙尾狠狠卷起气旋,口吐水雾,两爪如钩对着昭沅拼头盖脸地抓下。
泽瑚和泽瑞也被惊动,急冲过来帮忙,四条小龙扭打成一团。
昭沅以一敌三,自然异常惨烈,待到长辈们匆匆赶来,将它们拉开时,昭沅已经遍体鳞伤,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一片完整的龙鳞。
泽思除了被它抓伤脊背外,尾巴还被它咬了一口,泽瑞的鼻子被它挠破了两道,泽瑚的爪子和腰侧被它抓出了几条血口。
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围住昭沅替它裹伤口,母后则弯腰低头,不断地对着泽瑞泽思泽瑚的爹娘和几位表舅公赔不是:“小儿顽劣,是我不懂管教,希望表舅表兄和嫂嫂们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它还是个孩子的份儿上,不要和它计较。”
昭沅躺在水草上,异常委屈,为什么母后要道歉,要那么卑躬屈膝,低声下气,明明是它们的错,它要起身申辩,被大哥一爪子按回水草上:“你就省省力气,少给母后添乱吧。”弟弟咿咿呀呀地用爪子拨挠着它的龙尾,吧嗒吧嗒替它舔伤口,大姐叹了口气:“谁让咱们的爹,确实落魄了呢。”
母后赔了半天的不是,泽瑞泽思和泽瑚的爹娘方才露出宽宏大量般的表情,施恩似的说了几声算了。
泽瑚的娘搂着女儿向昭沅的母后道:“棠妹妹,我多嘴多说你几句,凡人有句话,叫做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想想你没出嫁之前,何等的尊贵娇艳,三界中,有几位龙女比得上你的身份?你怎么就不长眼,非要嫁给什么护脉龙神。记得我当时就劝过你,说它们和我们这种真正的龙神不同,所谓的护脉,说句难听的,就是奉天庭的命令去保护凡人的守卫。谁料你嫁的这个,还是守卫中的败类,连那个小小的位置都被凤凰那种小鸟给夺了,变成了一条丧家之龙,连累我们整个龙族都体面全无。但大家都宽宏大量,没和你们家计较。看看你现在,只能住在一条小河沟里,爪子也粗糙了,鳞片也黯淡了,哪里还有当年娇艳的模样?就连生的儿子,都尽得它爹的真传,不懂道理,没用又狂躁。唉,我看在眼里,都不禁替你伤感!”
昭沅气得差点又从水草上爬起来,连按着它的大哥龙爪都在颤抖,大姐瞪起眼睛:“喂,老姑婆,你说得太过分了吧!”弟弟蹭在昭沅身边,噗噗地对着泽瑚的娘吐水泡:“老姑婆……啵,老姑婆……”
泽瑚的娘斜瞥了它们一眼:“看,我说的没错吧,不光是儿子,女儿也这样,大的小的都一样,都和它们老子一个样。”
总算敖闰表舅公开口说了一句:“你也适可而止吧,说得太过了。”泽瑚的娘方才悻悻地住了口。
母后挺着脊背,口气依然很谦和:“多谢沁姐姐替我操心。是我不懂管教孩子,这次是昭沅错了,我回去会好好教它,让它懂道理,知礼仪,明白什么是真的对,什么是真的错。我从未后悔选择了辰尚做我的夫君,它住宫殿享祭祀受凡间众人叩拜时我跟着它,它住小河沟变成同族口中的丧家之龙我依然会跟着它。”
母后向敖广表舅公告辞,带着它们兄妹五个回到了小河沟中。
在回去的路上,母后突然向它们嘱咐道:“昭沅这一身伤,回去后如果惹你们父王问起,你们就说是和别的小龙怄气打起来伤的,你们父王被挖苦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明白了没?”
五只小龙一起点头,昭沅却依然想不明白。
为什么父王会被挖苦?丧家之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可以在父王面前说?父王为什么经常发狂?
直到它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在某一天,父王又发狂将自己用淤泥埋起来,母后把它们五兄妹带到小河沟外的一个偏僻的角落,告诉了它们父王屈辱伤痛的过往。
母后说,它们的父王辰尚原本是天帝亲封的护脉龙神,护佑凡间君主,主掌国运。一百多年前,要择选新皇帝时,辰尚依照一贯的规矩和旧皇帝的意愿,选择了皇长子。但和辰尚同为护脉神的一位凤神,爱上了自己守护的某位妃子,那位妃子天赋异禀,可以看见护脉神的真身,凤神向妃子泄露了天命,妃子是个贪心的女人,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皇帝,在临死前恳求凤神,帮助她的儿子成为皇帝。
昭沅的母后说到这里时,长长叹息:“你们的父王与那位凤神乃是多年的好友,替他隐瞒了这场私恋,但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好友居然真的答应了那个女人的要求,它更没有想到,好友会为了满足那个凡人女子的愿望,逆天而行,与它翻脸为敌。”
当凤神护着那个妃子生的儿子起兵造反时,辰尚傻掉了,那场争斗持续了许多天许多夜,地上,是造反的皇子率领军队在与自己的兄长血战,天上,是护脉龙神和护脉凤神的大战。
辰尚这边毫无准备,凤凰那边却蓄谋已久。护脉凤凰一族护佑嫔妃,数千年来都居于护脉龙神之下,不满已久,无知的凡人还经常以龙代表男,凤凰代表女,让很多公凤凰都难以忍受,对龙神嫉恨不已。这位凤神的做为得到了几乎所有护脉凤凰的支持,合全族之力对付父王,凤神更事先卑鄙地盗走了父王的龙珠打碎。护脉龙神只有一个,辰尚寡不敌众,更因失去龙珠法力大损,最终只能含恨败走。
昭沅的大姐道:“护脉凤凰太卑鄙了,全族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无知的凡人用龙代表男,凤凰代表女,怎么不见我们雌龙有什么意见,偏偏就被它们的公凤凰拿来做把柄,嘁,一群气量窄小卑鄙无耻的败类!”
昭沅的大哥问了许久之后乐越询问昭沅的问题:“我们护脉龙神既然是玉帝亲自册封的,为什么父王不去玉帝面前讨个公道?护脉凤族如此任意妄为,篡改天命,天庭为何不派兵拿它们问罪?”
母后再长长地叹息。
她说,昭沅它们的父王去过天庭,到玉帝面前讨个说法,但因凤神与那个妃子有私情时,辰尚替其隐瞒,方才酿成后来之祸,所以玉帝说护脉凤神固然违背天理,大逆不道,辰尚也是罪魁祸首之一难辞其咎。
玉帝道:“本帝当年亲封你们一族为护脉龙神,择凡间人主,护凡间国运,为众护脉神族之首,现在你连凤凰都压不住,又怎能继续服众,继续当此重任?”
昭沅的大姐睁圆双眼:“于是天庭就这么任由着凤凰在人间继续称霸,肆意妄为?可怜的父王灰溜溜地住进这个小河沟,被骂作丧家之龙,受尽白眼?”
母后道:“也不是。但凡出现朝代更替或谋朝篡位之事,凡间都会遭一次劫难。玉帝慈悲,体恤众生。凤神帮助的皇子篡位后,如果再生动荡,凡人将会又受一次苦难,所以玉帝下旨,让天庭的众仙与神将们暂时不要过问此事,给凡人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也赐给你们父王一次赢回尊严的机会。”
昭沅的大哥冷笑道:“父王它现在正在淤泥里睡着哩,机会在哪里啊?”
母后微笑道:“你别急,听母后把话说完。玉帝说,护脉凤族逆天行事,更改了天命,但一二百年中,天命将会再次出现变数,倘若能找到这个变数,把握机会,就能重正护脉龙神之位。”
昭沅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前爪:“要是找不到把握不了机会呢?”
大哥立刻道说:“那还用问,就是我们一家从此永远地睡在小河沟的淤泥里喽。”
昭沅再问:“变数到底是什么?”
母后沉默,大哥用龙爪敲了下它的脑袋:“笨,用尾巴稍想也知道肯定是没出现,要不然父王此时还会在淤泥里睡觉吗?”
昭沅也沉默。
那个变数到底是什么?
机会会不会真的出现?
数年后,终于有一天,父王和母后将它们兄妹五个叫到小河沟的正中心,肃然地说,变数似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