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客栈,就听街边有闲人聚在一处嘀嘀咕咕:“你说奇怪不,几坛二十年的竹叶青,就跟长了翅膀一样从地窖里丢了,空坛子跑到了杀猪刘大家房顶,王掌柜气得半死,说是黄鼠狼精作怪。”“黄鼠狼只偷鸡,怎么会偷酒喝,我觉得另有蹊跷。”……
昭沅瞄了一眼应泽,只见他面不改色地奔向路边的小吃摊,向摊主露齿一笑,充满一个普通的十岁孩童应有的稚气,天真烂漫:“五碗豆腐脑,十屉小笼包。”
乐越喃喃道:“总有一天他会逼我和他同归于尽。”
杜如渊拍拍他肩膀:“大丈夫当忍一时之气,淡定。”
按照杜如渊的计策,乐越一行出了广福镇后,折转向南,直奔定南王的封地。
应泽对于凡间美食的热情一直有增无减,大概过了四五天后,杜如渊的盘缠就被吃了个精光。
一时之间搞不到钱,他们连城镇都进不得,只好落魄地在郊外露宿。
乐越打开包袱,拿出最后几只干烧饼,分给杜如渊琳箐商景和昭沅各一只,自己留下一块只剩了半截的,捧起最后一只完整的烧饼给应泽。
应泽看看烧饼,表示了对这种粗糙食物的不屑:“本座不吃。”
乐越道:“只剩下这个了,如果应泽殿下你不怕饿肚子,不吃也行。”
应泽踱开到一边,忽然抛下一句“我去去就来”,冒出一股黑烟,踪迹不见。
乐越和其他人都懒得问他要去哪里,真心希望他就此不回来了更好。
昭沅跑去附近的河边接了点水,大家围坐在几棵大树间的空地上,升起一堆火,就着凉水啃烧饼,一旁的草丛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乐越侧首听了听,精神大振:“难道有野兔?”油汪汪的烤野兔,乃露宿荒野安慰漫漫长夜的最佳滋补。
琳箐摇摇头:“不像,好像有妖气,是只小妖怪。”
妖怪不能当食物,乐越兴趣顿失。
琳箐道:“懒得理它,它如果敢过来,我们就修理修理它,如果不过来就算了。”
杜如渊道:“很是,现在主动找事就是浪费力气,浪费力气等于浪费食物。”
也不知道草丛里的妖怪是不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论,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琳箐道:“没有走,藏在草里偷看我们呢。”
大家都觉得,他们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被一只妖怪偷窥一下并无什么不妥,于是全都坦坦荡荡地坐着,任凭它看。
啃完烧饼后,乐越摸摸肚皮,就地躺下,准备闭上眼睛一觉到天亮,突然有阵阴风吹过,火堆抖了两抖,接着,又有一股黑烟冒出,应泽无声无息地站在火堆边,扑地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包袱丢到地上。
一股浓郁的烧鸡香味从包袱中散发出来,应泽简洁地吐出两个字:“晚饭。”
乐越翻身坐起,拆开包袱,两只肥硕的烧鸡,三个丰满的卤猪蹄躺在荷叶包中,冒着热腾腾的白烟,在火光下反射出销魂的油光。应泽坐到地上,又放下一个酒坛。
乐越吸了吸鼻子:“呃,这些东西,你老人家从哪里弄来的?”
应泽仍然简洁地说:“城里。”
乐越道:“我知道是城里,但,怎么弄到这些的?”老龙身无分文,一路吃来,全是杜如渊付账,如今能抱来这些东西,除非……
应泽道:“哦,我看见城里有个钱庄,就进去拿了点钱。”
乐越的手抖了一下:“这叫抢劫。被官府抓住,要坐牢的。”你老人家不会坐牢,我们就不一定了。
应泽耷拉着眼皮道:“抢劫本座见过,本座这是拿,不是抢。”
乐越道:“不告而取非窃即抢。”
应泽道:“那么本座现在回去告诉他们一声,钱是本座拿了,有胆他们就从我手中再拿回去。”
乐越扶住额头:“这更叫抢了。”
应泽噌地站起身:“凡人就是忒多规矩,吃饭要付钱,拿点钱叫做抢,这里那里都要讲规矩,满口礼仪规矩,却俱是利用,到最后都无情无义。”他一甩衣袖,卷起一只烧鸡和那只酒坛,走到远处的树下,自啃自饮。
琳箐眨眨眼,看看乐越:“你的那位师祖,当年到底对他做过什么?”
乐越揉揉太阳穴:“我也很想知道。”
包袱里的烧鸡和猪蹄散发出勾人的香气,乐越十分犹豫是吃还是不吃。反正应泽抢也抢了,东西也买了,放着不吃也挽回不了什么,但吃的话又实在对不住江湖道义和自己的良心。
乐越从一旁的草丛中掐了一片草叶,抛起来,假如落到地面正面朝上,就吃,背面朝上,就不吃。
草叶毕竟不是铜板,轻飘飘地在空中打了个转,被一阵过路风一吹,竟落进了火堆之中。
乐越只得再去掐一片。
昭沅在一旁看乐越的挣扎和矛盾,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树后有团黑影悄悄探出了头。昭沅讶然,对面坐的琳箐向它眨眨眼,示意它不要说话。
乐越也有所察觉,仍然装作不知情,弯腰掐草叶。
黑影探头探脑地从树后跳出,悄悄地,一点一点,跳向装着烧鸡和猪蹄的包袱,用嘴叼住包袱皮的一角,一点点往树的阴影中拖。
乐越猛地转身,一个饿虎扑食,牢牢将黑影擒获在掌下。
昭沅琳箐和杜如渊纷纷凑上前,连在一旁孤独地啃烧鸡的应泽都向这边望来,只有商景还趴在杜如渊肩头酣睡。
那黑影是只野兔,灰扑扑的,乐越拎着它的耳朵晃了晃,野兔瑟瑟颤抖,突然口吐人言:“大侠饶命。”
会说话,的确是妖。而且听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只雌兔妖。
乐越从来不为难女孩子,立刻将兔子放回地上。
琳箐蹲下身,用鞭子柄戳戳它:“兔子不是吃草吗?你为什么偷肉吃?”
兔子匍匐在地上哽咽道:“麒麟大仙饶命,我是这座山里的兔精,修行两百年,从来不曾伤人。我本不敢打扰各位,但,我洞中有一个人命在旦夕,假如再不吃点好东西,他就要死掉了……”
兔子抖动了两下,身周泛起浅浅的光芒,顷刻后变成了一名灰衣少女,相貌倒还算甜美标致,双眼盈满泪水。
兔精少女说,前几天她在山上采集芝草,看见山边的道路上有几个人围住一个人,好像在争执,然后那个被围住的人想要离开,其余几人中为首的一个突然从背后刺了那人一剑,他们可能以为那人立刻会死,拔出剑后把他抛进了路边的土坑便走了。她跑过去察看,发现那人还有气息,就把他拖回洞里,日夜照顾。
兔精哭道:“可是,我道行很浅,不会治伤的法术,我怕被道士发现,也不敢进城。他一直不见好转,马上要死掉了……我想如果能弄点补养的东西给他,他是不是会好起来。”
妖精救人是件很感人的事情,尤其是一位柔弱的妖精少女不顾自己安危拯救一个落难之人,更加令人感动。乐越的侠义之情顿时熊熊燃烧:“姑娘,你带我们去看看那个重伤的人吧,我们或许能帮上忙。”
摸黑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小路,翻过一个土坡,方才到了兔精姑娘的洞穴。
洞穴只是一个普通的土洞,和狐老七家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洞里囤积了一些野菜青草,洞内最深处,靠着石壁的草垫上躺在一个人,头边搁了一只盛满清水的碗。
昭沅跟着乐越凑到近前,看清那人的模样,都大吃一惊。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草垫上的人衣衫脏污,头发枯黄凌乱,面容灰败枯瘦,仍透出一种虚弱的俊美。
他真的要感谢这张脸,假如他不是拥有这张脸,打动了路过的兔精姑娘,而是像他的师父重华子那样,年近黄昏,脑满肠肥,一脸龌龊,大概他早已经是一具路边的尸体,阎王殿里又多出一缕冤魂。
兔精姑娘痴痴地望着他,泪盈盈道:“就是他了。”
乐越喃喃道:“怎么会是洛凌之……”
昭沅帮着乐越一起扶起洛凌之,乐越解开他的衣襟,洛凌之身上在论武大会被妖兽所伤之处刚刚愈合,痕迹清晰,前胸和后背又各有一处新伤,糊着厚厚的,显然是兔精姑娘自制的草药。
杜如渊弯腰仔细瞧了瞧:“现在伤口处有药,不好察看,不过看位置,应该是被锋利的兵器穿胸而过。”
琳箐道:“他是胸与背受伤,不应该仰躺,应该侧卧呀。”
兔精又低头:“我,我没有照顾过伤患,对不起。”她眼中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是不是因为我没照顾好,所以他要死掉了?”
乐越急忙安慰他:“没有没有,要不是因为你,他可能早就没命了,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他死的。”
琳箐在一旁看着乐越和兔精,哼道:“你别忙着保证,还不知道要怎么救他呢。”
杜如渊摸着下巴:“他这伤我们几个救不了吧?”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另外的一人两兽,见那三个非常默契地点头,接着道,“所以得找大夫,要找大夫当然是要进城。”
大夫不可能来这荒山野岭的兔子洞救人,只能把洛凌之运进城去,问题是,进城找了大夫后,这诊金要拿什么付……
还有,洛凌之前胸有伤,背后有伤,不能背,不能扛,伤势很重,还要轻运轻放,如何将他运进城去也是一个问题。
琳箐道:“我可以用法术把他瞬间弄进城去,路远的话不太好办,还好这里离城镇很近……哎呀!”她突然一拍手,“差点忘了,我带着麒麟族的疗伤秘药,应该有点用处。”
乐越看着琳箐匆匆给洛凌之塞下两颗药丸,用清水喂下,心中稍安,又不免沉思犹豫,进城的问题解决了,可诊金该怎么办呢……
跟着过来的应泽抱着双臂靠在洞口:“怎么,少年,缺钱用了?要不要本座借你?”
乐越猛抬头,铿锵有力地向应泽道:“多谢应龙殿下。”
半个时辰后,洛凌之安稳地躺在了永寿镇最好的客栈里最柔软的床上,乐越要了桶温水,帮洛凌之擦洗了一下,拿自己的干净衣袍替他换上。
收拾完后,正好杜如渊也领来了城中最好的大夫。
洛凌之受的伤的确是被利器从背后刺入穿胸而过所致,还好行凶之人的准头有些偏,未伤到心脏,利器应该是一把双刃锋利的长剑。
大夫把过脉,开了药方,乐越忧心地问:“这位伤患有性命危险么?”
大夫犹豫了一下,道:“他受的原本是致命伤,又拖了几天,按理这位公子早该……但他脉相平稳,好像内伤已愈,只有皮肉刀口仍在,实在奇怪,老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等怪事。”
乐越干笑两声:“那个,可能因为这位少侠是大名鼎鼎的清玄派首席弟子,从小修习玄法,有法术护佑吧。”
大夫遂连连感叹:“所谓道法之术,果然玄妙也!”
大夫走后,乐越大大夸赞了一番琳箐的灵药。
昭沅趴在洛凌之床边看了看,见他面上的死灰色已经褪去,呼吸平稳,像在安详地沉睡。
昭沅抬爪探探他的鼻息:“如果再给他塞一颗丸药,他是不是就能醒了?”
琳箐拍手道:“是耶,我试试看!”
乐越表示赞同:“说不定连外伤也一起好了。”
只有杜如渊谨慎地道:“饭可以多吃,药不宜多服,万一治过头了,会不会出现别的毛病?”
琳箐从腰间的袋中翻出药瓶:“怎么可能,这药是用我们昆仑山上的多种珍奇药材配制而成,顶多就是吃太多他能多活个一二百年,不会有其他顾虑。”
乐越从她手里接过药瓶,拔开瓶塞,倒出一颗药丸,喂洛凌之服下。
昭沅屏住呼吸,趴在床沿眼也不眨地看,洛凌之的脸色渐渐泛红,额头渗出薄汗,突然呛咳一声,吐出一大口暗黑的血。
乐越和昭沅顿时手忙脚乱,乐越扶起洛凌之,昭沅赶紧拿过一块手巾擦去血渍。
杜如渊凉凉地在一旁道:“我说会治过头吧。”
原来琳箐是火麒麟,所以长老们专门给她配制的伤药都偏暖性,洛凌之的重伤之躯难以承受,导致内火攻心。
商景在杜如渊头顶探出头,瓮声瓮气道:“用偏寒的法术替他稍微顺顺气,会好一些。”
昭沅就懂得偏寒的法术,它立刻卷卷袖口,跃跃欲试。
乐越回想起头一次见它时它喷出的水雾,以及之后施展的种种法术,将手按在它肩上,语重心长道:“你还是算了吧。”
昭沅唔了一声,浮起失望的神情,低头默默走到一边。
琳箐道:“喂,你不让它试,我们这边还懂寒性法术的,就只剩下那位应龙殿下了。”
应泽正在一旁的桌边吃宵夜,用筷子夹着一只蒸饺往辣酱碟中蘸,他老人家显然在留意这边的动静,正襟危坐的姿势和大模大样的表情都明白地表达着一句话--“来求本座吧。”
琳箐把声音压到最低:“你不觉得他更不靠谱吗?”
洛凌之气息微弱,乐越有些茫然了。
商景摇摇头:“你们这群浅薄的后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夫真为将来忧心。”
光芒一闪,它已从杜如渊头顶瞬间移动到床上,慢慢爬到洛凌之胸前,从它身上发出的暗绿光芒将洛凌之整个罩住,很快,他的面色又渐渐恢复正常,呼吸平顺,眼皮忽然微微颤动……
洛凌之醒了。
昭沅蹲在房间角落的小火炉边,拿着一把破蒲扇煽炉火,炉子上熬着伤药。不过昭沅觉得洛凌之好像不怎么需要喝这个东西了。
坐在窗边的洛凌之除了脸色还有点苍白之外,行动举止都与平常无异,很难看出他昨天晚上还是个只剩下半口气的重伤患。
如果不是它建议再多给洛凌之塞一颗药,可能洛凌之连那点苍白的脸色都不会有,昭沅心中涌起一股愧疚,继续卖力地煽火煽火。
洛凌之正在向乐越道谢:“越兄,你两次救了我的性命,这份恩情,不知将来该如何答谢。”
乐越爽朗笑道:“我和洛兄算是多年的交情,谈什么报答,说不定哪一天,我也需要洛兄救命,所以多谢之类的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他转过话风,问出从昨天疑惑到现在的话,“究竟是谁把洛兄伤成这样?”
根据兔精姑娘的说法,洛凌之显然是被人暗算,而且之前有过争执场面,代表洛凌之与暗算者认识,说不定还很熟。
洛凌之是清玄派大弟子,武功高法术好,一向待人宽厚温和,会是什么人和他有如此深仇大恨,还能在洛凌之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招得手?
还有,永寿镇距离清玄派足有数百里路,洛凌之为何会来到这里?
洛凌之敛眉,凝起神色:“越兄,我也有事相询,你在永寿镇,难道是鹤机子掌门已经得知太子炼妖之事,让你前来打探阻止?”
乐越茫然:“什么太子炼药?打探阻止什么?”
洛凌之双眉紧皱:“你竟然毫不知情?那你为何……”
乐越抓抓后脑:“洛兄,实不相瞒,太子放火烧了青山派后,我就被师父逐出了师门,至于因何缘故,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说来话长。看来你要说的事情比较要紧,还是你先说吧。”
洛凌之颔首,长长叹息:“此事缘由,还是在太子从你们青山派抢走的那件法器上。”
乐越在心中偷笑两声,看来太子还抱着那只咸菜坛当宝贝,不过,那日倘若他真的带走了关着应泽的蛋,乐越也十分愿意。
洛凌之道:“越兄,你还记得迎春花么?”
何止记得,简直毕生难忘,乐越点头。怎么忽然又从法器跳到了迎春花身上?
洛凌之再叹息:“当日安顺王府的那位幕僚桐先生擒获了噬骨妖兽后,华山掌门便将那名弟子逐出师门,把妖兽交由家师处置,后被太子殿下讨去,说要把它带到京城。”
乐越惊讶:“噬骨妖兽是凶兽,除了伤人之外没别的作用,太子带它回京城干吗?”
洛凌之蹙眉:“当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还曾从旁劝说,但太子执意为之,之后,他又带人从贵派抢回了那件法器。安顺王与那位桐先生先太子一步回京,太子启程时,师父怕妖兽与法器在半路出差错,遂派我和其余十九名师弟护送太子返京。”
乐越道:“可是京城在东,永寿镇在南,根本不是一个方向。”
洛凌之道:“我和师弟们护送太子出了凤泽镇,太子突然下令调转方向,改向南行,我们不能抗命,只好相随。走到永寿镇附近郊野时,我无意中听见太子与佟岚师弟的谈话言语,才知道原来太子殿下是要去云踪山炼妖。”
当年,德中子离开师门,自创新的清玄派时,除了盗走“天下第一派”的令牌外,还卷走了几本道法武学秘籍和记录秘事的卷宗。其中,由创派祖师传下的一本异闻录里,提到了云踪山和斩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