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楚龄郡主十六七岁,是位难得的有见识有骨气的女子,据说从小习武,还能披甲上阵,但她一个女孩子毕竟难撑大局,所以楚龄郡主在父母灵床前发出招亲告示,谁能替她取下平北王的项上人头,她就嫁给谁。
杜如渊摸了摸下巴:“新太子定在考虑将她纳为太子妃,但镇西王和安顺王也素有旧怨,郡主不会轻易相从,她性情刚烈,说不定乐越师兄这种豪迈爽朗的江湖少侠正合她心意……”
乐越睁大眼:“你让本少侠使美男计色诱郡主?”
昭沅用前爪挠挠头,它觉得这个方法有点……
杜如渊摇摇手指:“别说的这么难听,哪里是色诱了,乐越师兄你身为未来的大侠,为一位柔弱少女讨回公道难道不是理所应当?那位少女因此倾心于你,愿意以身相许,又难道不是顺理成章?说不定这件事情还能成为千古佳话。英雄美人,家仇国恨,爱恨交加,多么动人心魄啊!”
琳箐白他一眼:“你能不能出一个像样点的主意?”
杜如渊正色道:“为何麒麟姑娘你也如此没有见识?此法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到一方势力。得郡主等于得镇西王兵权。”
乐越道:“为了兵权就去欺骗勾引一个父母双亡的女孩子,这种事我做不来。”
杜如渊再摇头:“乐越兄,你怎么如此迂腐?哪里让你勾引了?哪里让你欺骗了?只不过让你去那位郡主面前晃一圈,行侠义之事帮帮她,看她能不能顺便看上你而已。光明正大,有哪点违背道义情理?”
昭沅觉得杜如渊的话是很有道理,只是还有哪个地方怪怪的。
乐越嗤鼻:“这是歪理。”
杜如渊悠然道:“管他歪理正理,只要好用就是真理。”折起膝盖上的地图,重新收回袖内,“当然,我只是出主意而已,要不要做,最终还是看乐越兄你自己的意思。”杜如渊掸掸衣袖,轻飘飘地道,“如果你真的无意为之,大不了在下去投靠太子。”
琳箐瞪眼:“你敢。”
杜如渊轻笑:“麒麟姑娘,在下不喜欢被人恐吓。”
眼看双方将要争执起来,一直站在一旁不做声聆听的应泽忽然道:“原来尔等是要谋朝篡位。”端详了一下昭沅,“你这只小龙保的,不是太平皇帝,而是开国之君。”
可它这个保开国之君的龙神做的很不称职,昭沅有些惭愧。
应泽点头:“有志向,本座喜欢。你们要对付的龙神,是不是比你强了很多?”
昭沅小声说:“我们对付的不是龙,是凤凰。”
应泽诧异:“什么?”
杜如渊长叹道:“唉,应龙殿下,你老人家在蛋里呆了太久,还不知道眼下凡间的局势,已与几百年前大不相同。”
他口舌翻飞,将护脉龙神与护脉凤族的恩怨以及近百年来的天下局势一一道来。
应泽越听神色越凝重,最后一拍大腿,勃然大怒:“你爹辰尚也忒不中用了,我龙神一族自开天辟地以来,还从没怕过谁,他竟然被几只凤凰欺负成这样!实在丢脸。区区几只小鸟,能有多大能耐!废物,实在是废物。”
昭沅挺直脊背:“我父王不是废物!”它的争辩声太响亮,引起过往行人侧目,乐越急忙安抚地拍拍它肩膀。
应泽冷笑:“不是废物,就是蠢材,太蠢了。”
昭沅攥起拳头:“不准你这样说我父王。”
应泽眯眼:“不准?你这只乳臭未干的小龙敢对本座说不准?你拿什么来和本座说不准?”
乐越急忙一把拉住昭沅:“它还小,不懂事。你老人家别和它计较。”
应泽哼了一声,看着昭沅摇头:“你身为龙神,竟然要凡人反过来护着你,实在太没用了。”
他负起手,望向乐越,这个姿势本该十分有威仪,可惜他现在是十岁左右的孩童模样,还要抬头才能与乐越对视,威仪打了不少折扣,平添了几分喜气。
“少年,你是卿遥的徒孙,我本不是很待见你,但你能明目张胆地谋朝篡位,坦坦荡荡,有野心,敢承认,这点与卿遥不同,本座有些欣赏。不如,你抛弃那条无用的小龙,本座来做你的龙神如何?”
昭沅的心里咯噔一下,转眼看向乐越。
在一旁看热闹的琳箐嗤笑道:“护脉神是由玉帝册封的神族,在天庭典册上均有记录,还没听说过有谁自己说想做就能做了。”
应泽又眯起双目:“天地间的事情还没有本座想做做不了的。”
这口气也太大了,乐越腹诽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被压在凡间几千年,又被关在蛋里几百年?
应泽盯着他:“怎样,少年?这就当是本座报你放我出来的恩。假如本座做了你的龙神,别说是区区一个凡间皇帝,这个世间,你想要的,本座都能满足你。什么天,什么地,什么凡规天条,什么玉帝,统统不用在意。”
乐越道:“那个……应龙殿下,此事须从长计议,我先要考虑考虑。”
据最近几天观察,这位应龙帝君看起来很不靠谱,但对他不能硬顶撞,只能先使用缓兵之计。
应泽道:“还考虑什么?只要你答应,我立刻帮你让整个凡间血流成河。”
血……血流成河?
应泽一甩衣袖,抬手:“看透吧,少年,我告诉你,这世上人人皆会负你,可信的唯有自己。假如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鲜血流遍大地,多么安静,多么美丽,从此世间便归于你。”
看来老龙当年曾经遭遇过被背叛的伤心事,导致他颓废愤懑,捡个机会就要抒发下对整个世间的绝望。
从他的言语分析,这件事十有八九和成仙的师祖卿遥有关。
乐越小心翼翼地绕开他的疮疤,道:“倘若如此,我不是成了货真价实的光杆皇帝?除了我没别的活人,我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连碗面都吃不上了。”
应泽沉吟道:“那就把卖面的留下吧,其余的都灭掉。”
乐越道:“你老人家也喝不成女儿红了。”
应龙道:“唔,那么把卖酒的也留下,别的灭掉。”
乐越面无表情道:“我看你老人家还是把所有人都留下,只灭掉我就可以了。”
应泽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道:“你竟然打算宁死不从?本座在你眼中竟然比不上一条百无一用的小龙?它哪里强过本座?”
昭沅凑到乐越身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乐越在心中道,它再百无一用,也比你正常。
经过这几天,乐越越发感觉,“正常”是一种最难能可贵的品格。
应泽一言不发地看着乐越和昭沅,片刻之后,半闭起眼道:“算了,看来此事对你来说太过突然,你的确需要考虑一下。本座从来不做强人所难之事,就暂时跟着你,等你的决定。”他充满威仪地踱开,走向棚子外。
昭沅轻声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乐越望着应泽径直走向包子铺的背影:“他的意思就是,他会继续跟着我们,蹭吃蹭喝。”
不远处应泽在包子铺前的对话顺着熏熏然的春风飘来--
“你们店铺中,都有什么包子?”
“酱肉包、雪菜包、豆沙包、大肉包、三鲜包……什么都有,大约十来种,小少爷你想吃什么馅儿?要几个?”
“唔,每样先来两只尝尝吧。那边棚子里的人付钱。”
……
乐越抬手捂住眼,琳箐按了按太阳穴,杜如渊长长叹息。
昭沅又碰碰乐越:“有没有什么可以赚钱的方法,我帮你。”
只有商景依旧趴在杜如渊头顶酣睡,雷打不动。
晚上,一众人等投宿到客栈内。
合计后,乐越决定听从杜如渊的意见,去定南王处,至于镇西王那边,主动赢得楚龄郡主芳心一事,他仍然不妥协。
杜如渊道:“也罢,反正只要说服了定南王,合定南王与镇西王两方的兵力,一定可以打败平北王,所以说不定不用娶楚龄郡主,只要双方联手出兵就可搞定。”
他这番话,乐越觉得可以接受。
琳箐道:“你为什么如此笃定可以说服定南王,还说由你一个人就可以?”
杜如渊笑嘻嘻道:“自然因为我有独门妙计。”他似乎打算在这件事上卖个大关子,一直不肯透露会用什么方法说服定南王。
琳箐切了一声,抱起双臂:“装模作样。”
琳箐最近有些心浮气躁,她要找的乱世枭雄人选迟迟没有出现,她曾经动用法力占卜,却一无所获。想到护脉神中,眼下只剩下她要护持的人选未能确定,便觉得十分丢面子。
简单合计完毕后,各自散去睡觉。
因为杜如渊的盘缠所剩不多,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只要了两间客房。琳箐单独睡一间,乐越、昭沅、杜如渊、商景加上应泽挤在一间。
琳箐走后,剩下的几个开始分床,房间窄小,地上只能铺下一张地铺。
乐越道:“我睡地下吧,杜兄床上请。”
杜如渊道:“不不,你我一同睡地铺,请应泽殿下床上歇息。”
昭沅道:“我变回原形睡就好,不占地方。”它念动咒语,嘭地变回原身,趴到地铺枕头边的被角处。
应泽双手背在身后,看了看昭沅,道:“本座也能变小,少年,我就与这条小龙一道,和你挤一挤吧。”
乐越立刻说:“不敢不敢,殿下你还是床上请。”
应泽道:“本座从不计较这种小事,你不用太小心。”说话间,他浑身冒出一股黑烟,也变成半尺大小,他忌讳如今原身的模样像条长翅膀的蜥蜴,太难看,只是变小了尺寸,依然是人形。
乐越在地铺上睡下,应泽蹲到他的枕边:“少年,我今天所说之事,你要好好考虑清楚。能得到本座当你龙神,是你几辈子都难得的福气。只要你想,本座便能为你办到。”
他的后背处伸出一对黑漆漆的翅膀,扑扑地扇动。
应龙乃有翼之龙,乐越只听过传说,如今当真见到,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应泽侧首看他:“你似乎对本座的双翼很感兴趣。”拍打了几下翅膀,向乐越鼻子尖处凑了凑,“想不想摸摸看?本座恩准你摸。”
乐越还真有些想碰碰,昭沅抬爪在他后颈上挠了一下,小声说:“千万别摸。”它也是第一次看见应龙,但它听父王说过,应龙有翼,触碰龙翼者便视为与应龙订立誓约,有生之年,不离不弃。
应泽引诱乐越摸他翅膀,是想让乐越稀里糊涂便认他做了龙神。
昭沅觉得这种抢人的方法很无耻。
应泽哼道:“想不到你这条小龙还懂一些事情,罢了,本座从不强人所难,今日便算了。”背后的双翼噌地收起,钻进被中。
昭沅还是不放心,便绕着地铺的席子边缘从乐越的枕头左侧爬到右侧,挡在应泽和乐越中央。
应泽阴森森道:“小龙,你难道怀疑本座会食言?”
昭沅不回话,把头埋在被子中。
半夜,昭沅在梦中,感觉到自己驾云般飞了起来。
有什么捏着它的后颈,让它悬在半空中,风凉凉地吹在身上,昭沅下意识地扭动抓挠几下,什么都抓不到。
昭沅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双眼,醒了。
它发现自己的确在天上飞,头顶是明月寒星,脚下房屋的屋顶像山峦般连绵。有只手捏着它的后颈,昭沅有些惊慌,立刻拼命挣扎起来。
头顶上一个声音道:“不用怕,本座只是想让你出来陪我看看月亮。”
跟着,它的身体在半空停住,然后落到了一片屋瓦上。
昭沅立刻变回人形,站起身揉了揉眼,它正在一处房屋的房顶,应泽坐在它身边的屋脊之上,脚边还放着两个圆圆的坛子。
应泽拍拍身侧:“来这里坐下,陪本座赏月。”
昭沅皱眉,谨慎地在屋脊上坐下。它搞不懂,这位应龙殿下刚刚还企图和它抢乐越,为什么突然又把它弄到这里看月亮?
应泽望向夜空:“从凡间看天上,月有时盈有时缺,不管多少年,都是一样。”
应泽的身影在夜空下看起来很孤寂。昭沅忍不住道:“在天庭,月亮是什么模样?”
应泽道:“在天庭月亮叫做月宫,由太阴星君掌管,他与太阳星君轮流当值,这样人间就有黑夜白昼,月宫中还有很多美貌的仙女,很多桂花树,有最香醇的桂花酒。”他侧首瞧了瞧昭沅,“你对天庭有兴趣?”
昭沅点头,应泽道:“我已经有几千年没有回过天庭了,不知道如今的天庭有没有变模样。”他看向月亮,目光很寂寞。
昭沅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很想回天庭?”
应泽沉默片刻,突然拎起脚边的一个坛子,打开封口,凑到嘴边,风中顿时酒香四溢。他仰首饮了两口,举着坛子向昭沅晃了晃:“要么?”
昭沅犹豫地伸出双手捧过酒坛,举到嘴边抿了一口,刺呛辛辣的味道顿时顺着舌头蔓延入腹中,昭沅被呛得皱起脸咳了两声。
应泽哈哈笑道:“看来你是第一次喝酒,酒要大口喝才痛快。”
他从昭沅手中拿回酒坛,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从几百年前传过来--
“泽兄此言差矣,大口喝酒固然淋漓酣畅,浅斟慢酌亦有怡然之趣。”
应泽猛地举起酒坛,向口中灌去。
昭沅擦着充满酒气的嘴角钦佩地看他喝,待坛中酒尽,应泽方才放下空坛,问昭沅:“今日本座要做那少年的龙神,你是不是不高兴?”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说不高兴会不会惹到这位应龙殿下?昭沅谨慎地没有做声。
应泽扬起嘴角:“我只是有意试探,看看那少年品德如何,如今看来,他目前还勉强凑合。”他盯着昭沅,“不过,千万不要相信凡人。”
昭沅觉得不能苟同,应泽挑眉:“怎么,看你的神色,你觉得本座的话不对?你似乎很喜欢那个少年。”
昭沅嗯了一声:“我要帮助他当上皇帝,把父王丢掉的护脉龙神位置拿回来。”
应泽拍拍它肩头,满脸赞许:“这句话说得好,记住,这个凡人,只是你夺回护脉龙神位置的工具。”
昭沅终于还是忍不住反驳:“不是工具,乐越和我是朋友。”
应泽嗤鼻:“朋友?你还乳臭未干,不知道凡人究竟是什么东西。连他们自己都定论说,人心难测。你也只不过是他的工具。”
“工具”两个字让昭沅觉得很刺耳。
“乐越根本就不想做皇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他就帮了我很多忙,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被凤凰抓去了。”
应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样,呵呵大笑:“他是不是还和你说,他无心权势,只想逍遥自在?他是不是一直好像不图回报似的和你在一起,说你和他是朋友?”
昭沅点头。
应泽又呵呵两声:“果然啊,果然不愧是卿遥的徒孙,果然这些凡人的伎俩全都一样。”他又拎起一个酒坛,拍开,“本座知你不服,不再多说,等到有一天你后悔时,就会明白本座告诉你的道理多么正确。”
昭沅没做声。
应泽仰头饮了口酒:“我问你,假如你不是护脉龙神,打算做什么?”
昭沅老实地回答:“我想变成像敖广表舅公那样的龙,可以呼风唤雨,法力高强。”
应泽哼道:“敖广兄弟那四条小泥鳅,愚忠玉帝,不值得效仿。真正的龙,当无拘无束,天上天下任意纵横。所谓世间凡人,不过都是渺小尘埃,转瞬无影无形,不足挂碍。”
把应泽关进鸭蛋中的乐越的师祖,一定对应泽刺激很深,昭沅同情地看他,小心转开话题:“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应泽没有回答,沉默地喝酒。昭沅也就不再说什么,默默地陪他坐着。
酒渐渐又要喝尽,残缺的月偏离了中天,应泽眯眼看着星光,耳边似有笛声响起。
他总记不住那些曲子的名字,只觉得悠扬婉转如同九天上缭绕的浮云,让他忍不住想睡,半迷蒙中,身侧浅青的衣袂在夜风中飞扬。
那真的已是许多许多年前。
次日清晨,乐越从酣梦中乍醒,先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从房内的一个角落飘来。他诧异望去,只见正常尺寸的应泽正躺在墙角的地上,睡成了一个大字。
乐越戳戳枕头边的被子,昭沅睡眼朦胧地从被角处露出脑袋,乐越指指应泽:“你知道这位应龙殿下怎么了么?”
昭沅抬起前爪揉揉眼:“唔,他昨天抓我去房顶看月亮,喝了很多酒,最后在房顶上睡着了,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他背回来。”当时应泽睡得像摊淤泥,它好不容易扛着他找回了客栈,现在后背还隐隐作痛。
乐越痛心疾首地看它:“你干吗不把他扔在房顶上自己回来就好。”
昭沅愣了愣,片刻后道:“可是我觉得他醒来之后还是会找过来继续跟着我们。”
乐越长叹一声。
应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乐越一行退房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