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展信佳。
最近你过得好不?我和师弟们都很想念你。
清玄派的弟子还是哭着要加入我们青山派,前两天收徒时,队伍都排到山门那里,我和乐秦乐晋每天都团团乱转,连乐魏都收徒弟了,嘿,真不知跟着他能学成什么样子。我要嘱咐厨房小心看紧些。
乐韩越来越啰嗦了,每次他一讲经,底下的弟子准会全部睡着,我不能每个都罚,祖师堂里跪不下啊。大师兄你知道有治啰嗦的方子没,推荐给我一个。
另,白狐夫人让我问你,你给我们找到嫂子了没有,如果没找到,她有个漂亮的同族妹妹想介绍给你,听说很妩媚。
对了,上次你送来的酒很好喝,乐魏很喜欢,能再送几十坛不?
乐越抛下手中的信纸,笑道:“这个乐吴,越来越不像话,每次来信就是要东西,当他大师兄我来钱很容易?我是大侠,不是财主!”
杜如渊翻着书慢悠悠道:“越兄,你就得意吧,难道我们看不出你的显摆之意?令师弟如今撑起了一方门派,今后你捅下再大的篓子也有师门撑腰。”
乐越摸摸下巴:“是啊,我们官道上有皇上撑腰。江湖上有天下第一玄道门派青山派撑腰。难怪别人老来砸我们的牌匾,说我们天下第一侠的名头来得有猫腻。”
孙奔向口中丢了一颗炸蚕豆:“有后台怎么了?有后台更证明我们是金字招牌。童叟无欺。”
飞先锋嗯嗯地点头。
“哐当”,一声巨响自大门处传来。
一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声音在门外叫嚣:“奶奶的,现在的毛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种牌匾也敢挂!我晋中黑风侠不过闭关几年,就被当成死人了?挂这种匾,先问问老子手中的大锤答不答应!”
厅中一时寂静,只有商景喝茶的声音淡定地吱了一声。
“咣当”,这次是门板落地的声音。
“哪个孙子敢出来与老子一战?”
厅中再沉默,琳箐抓起一把瓜子:“这个声音,听起来是人。”
商景淡定地道:“嗯,不是妖。”
琳箐抛下瓜子壳,向外一比:“那不管我们降妖堂的事,你们出去吧。”
乐越拍拍衣衫起身:“就由我这个总舵主出面与他一战吧!”
话没说完,一枚核桃就丢到了他身上。飞先锋扮个鬼脸,唔唔吱吱几声。孙奔露出雪亮的白牙:“总舵主?谁答应的?”
杜如渊也卷起书:“是啊,越兄,不可自封,不可自吹啊。总舵主,你么?呵呵!”
乐越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好歹我也差点做过皇帝,做个总舵主怎么了?”厅中的众人都好像没听见一样转过头。
乐越挑了把钝口长剑,迎了出去。
左胸的伤口,如今只留下一枚浅浅的印记,是羽毛的形状。九凌逼他吃下的凤丹,由九凌仅剩的法力凝结而成,在最后救了他的性命。
他睁开眼后,发现的是一片混乱。和祯已疯,百官在滂沱大雨中茫然无措,乐越骤然复活,大雨顿住,百官以为神迹,匍匐在地,口呼万岁。
山呼海蹈中,乐越看了看自己已什么线都没有的左腕,心中一片轻松。他大步走到大殿廊下,高声道:“各位大人请起。安顺王爷说得不错,我的确没资格做皇帝。我也没资格做乐王。我乐越就是个老百姓的命。在皇宫混吃混喝了这么久,实在对不住。”
百官惊诧,有人高呼道:“乐王殿下万万不可,你是承天命之人,你若不做皇帝,江山社稷,将由谁来担起?”
乐越捡起那顶帝冠:“我知道有一人,可堪此任。定南王杜献,仁慈睿智,才是真正的帝王人选。和氏江山,已到尽头。只要能造福百姓,让天下太平,何必计较做皇帝的到底是姓和,姓张王赵李,还是姓杜?”
乐越举起帝冠,双手交与定南王:“如今天下,除了定南王爷之外,再没有人能尽快还社稷一个太平了。请王爷为了天下,收下这顶帝冕。”
乐越看向定南王的头顶上方,那里从他醒来时,就已经悬着一抹金色,他认得出,那是昭沅的龙脉。
自他睁开双眼的霎那,昭沅便扑在他身边,只是他已无法变成昔日那条小龙钻进乐越怀中,即便此刻,昭沅揪着乐越的衣袖站着,也不复往日稚气的少年模样,而是雍容华贵的龙神形容。
他是乐越,不是皇族血脉,也不是什么承天命之人。皇位不属于他,护脉龙神也不属于他。
他只是一个引子,作用已到,而因这段错结的缘分,结识一个名叫昭沅的好友,他很欣然。
乐越拍拍昭沅抓住他衣袖的手,将他的手拉开。
他大步向前走,走向皇城大门,走向外面的大千世界。
那才是属于他的天下。
晋中黑风侠抡着大锤,在门口拉了个架势,向着乐越冲来,乐越扬起剑迎上去。
哐!咚!乒!几十招后,晋中黑风侠的大锤脱手而出,砸歪了旁边的一棵小树,惊飞了几只看热闹的鸟雀。
晋中黑风侠大吼一声:“好小子,倒有两下本事,今日老子还有要事,来日再战!”跳上一头黑驴,绝尘而去。
乐越遥遥向着他的背影抱拳道:“多谢指教,随时恭候。”
琳箐站在山门内笑嘻嘻地说:“我看你是等不到他了。”
一个一直站在乐越不远处的身影扶起那棵被砸歪的小树,手中金光一闪,小树又神采奕奕地直起了身体。
琳箐向他道:“哎呀昭沅,我早说了,这种乐越一打就赢的小仗就不要来看了,无聊得慌。”
昭沅向她微笑道:“你说无聊,还跑得比谁都快?”
琳箐立刻道:“因为不看更无聊。”
乐越向昭沅挑挑眉,两人都不再说什么,绕过琳箐,直接向内院走去。琳箐跺跺脚,喂了两声,追上去。
乐越回到厅内,照例抓起茶壶,倒了两杯水,递给昭沅一杯。
昭沅接过,茶水碧青,不是什么上好茶叶,却有最醇正的清香。
那日,皇宫中,乐越拨开了他的手,大步离去,他愣怔在当场,龙脉在定南王头顶盘旋,化成细丝,一端绕上定南王的手腕。昭漓催促他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掏出龙珠。”
昭沅沉默片刻,向昭漓道:“哥,刚才我想碎了龙珠救乐越,可能龙珠损伤太重,我吐不出来。”
昭漓皱眉:“怎么会这样,我就说,我们是神,不必对凡人太上心。也罢,我用龙珠帮你引一引。”吐出自己的龙珠,盘旋到昭沅面前。
昭沅忽然一抬袖,将昭漓的龙珠推向半天空的龙脉,昭漓顿时醒悟,探手想抓回龙珠,堪堪要够到时,昭沅呼地吹了一口气--
龙脉拖着金线的另一端一头扎进了昭漓的龙珠内,金光闪烁后,一根金线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昭漓的左前爪上。
昭漓百余年的龙生中初次傻住:“这……这……”
昭沅拍拍他的肩膀:“哥,我觉得,这个护脉神,还是你做合适。父王一定也这么以为。我会帮你转告父王母后,他们肯定会很欣慰的。正好你也很欣赏定南王爷,就这样了。江山社稷,人间太平,从此就看大哥你了。”
昭漓看着昭沅飞快离去的背影,一口血几乎冲口而出。
俗世啊,污浊的俗世啊。
竟将可爱的、傻头傻脑的小昭沅,污染得会对亲哥哥使诈了。
天空,又阴阴地下起了淅沥的小雨,那是新一任的护脉龙神悲痛的眼泪。
琳箐追到大厅门前,无语地哼道:“一人一龙,总是串通一气。”肩膀上被什么砸了一下,回头看,是飞先锋拍着翅膀在向她嘎嘎笑。
孙奔靠在廊下的树上,扬扬皮囊:“后山挖草药,去不去?”
琳箐立刻跳起身:“当然去。你快跌下山崖时,可别指望我拉。”
孙奔的嘴角抽了抽:“好像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孙某从来都……”
琳箐撇嘴:“是啊,你从来都厉害得很。”
那时候,她跟着乐越来到了这个山头,某天,却发现孙奔带着飞先锋站在门外。
她很诧异:“你不是屡战屡胜的大功臣么?杜如渊他爹肯定很欣赏你这种人吧,你为什么要过来啊。”
孙奔叹息道:“唉,不要提了。定南王爷,啊,现在应该说是当今圣上,他为人正直,你知道,我做过土匪,有案底的。而且我这人脾气不好,和同僚处不来。还有,皇上他最不信鬼神之事,飞先锋是只妖猴,他看不惯。”
背着小包袱的飞先锋嗯嗯两声,抬起水汪汪的委屈的双眼。
琳箐硬着嗓子说:“留你们也可以,但是不能再抢劫啊,我们是要做大侠的。”
孙奔露出雪白的牙齿:“那当然。我早已从良了。”
琳箐跳到山涧边,将双脚浸泡在水中,停止回忆往事。
孙奔从背囊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吃不吃?”
琳箐诧异:“五仁酥?你什么时候偷偷到山下买的,藏得真紧。好吧,看在你分我的份上,我不揭发你,不过你要把剩下的都拿出来。”
孙奔叹气道:“好。”
琳箐咬着糕点,笑得如云霞般灿烂,孙奔也不由露出微笑。
他其实有一个秘密,一直没说。
十几年前,血覆凃城之后,他被从天而降的黑色怪兽救起,醒转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精致的卧房内,一个黑衣人站在床边。
黑衣人道:“这里修炼的道人,是我的好友。你从今后就在这里住下,和他学习武艺吧。”
他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黑衣人笑了笑:“我和你没什么关系。不过我有个女儿,叫琳箐,将来你会遇见她。她有些娇惯,但是个好孩子。希望你们能投缘。”
天近正午,杜如渊握着书打了个呵欠:“看来今天没什么大事发生,我先回房写封家书好了。越兄,你要不要一道写一封?安顺王爷夫妇肯定也很想你。”
乐越点头:“好。还有,我爹已经不是安顺王了。倒是你那边,到底你爹准备立哪个弟弟当太子?”
杜如渊道:“唉,不用提了,那几个孩子刚换完牙不久,就开始学争斗了。爹很惆怅,总之,过两年再说吧。吾现在只有两大愿望,一愿爹那边的事情别再扯到我,二愿舅舅别逼着我成仙。”
杜如渊也是某一天出现在门口的,扛着一个破旧的书箱,书箱上趴着商景。
乐越吓了一跳:“太子,你怎么来了?”
杜如渊抬手:“求你千万别这么叫我,叫了没朋友做。吾平生只愿与书为伍,不是做皇家人的命。再说,我娘怎么说是个仙,天庭也不会容我做皇帝的。”
说话间,进了屋,找了间卧房,直接搁下了行李。
杜如渊在房中,摊开信纸,提笔蘸墨,他不想对几个幼弟的事情参与太多,避而不提,过几年他们再大些,恐怕他要回避得再深些。自古无情帝王家,来日到底继承王位的是哪个,杜氏江山能走多远,他都不愿多想。
他有时候挺羡慕乐越。
安顺王已经彻底放下了,以一个平民的身份和绿萝夫人住在江南的一座宅院中,成天种花养鱼,十分惬意。
宅院的后厢房中,住着一个疯癫的人。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曾叫和祯。
傍晚时分,乐越搬把躺椅在廊下打盹,昭沅在他身边坐下:“对了,九颂今天给我传了个信,澹台小姐生了个女儿。”
乐越沉默片刻,哦了一声。
小月亮,那个曾和他一起放风筝的小月亮,到底和他没有缘分。
澹台修放出了重华子与和祯之事,杜献没有追究,澹台修主动辞去了官职。避居一年后,又被朝廷重新起用。可澹台容月终究无法抛下父母,跟着乐越闯江湖。
两年前,她嫁给了一位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据说那人为人正直,才学不凡,是朝廷新秀。夫妻琴瑟和谐。
人生总有缺憾事,但那个恬静端庄的女子,乐越会永远记得。
“跟我一样,容月也是九颂凤君的引子吧,她生的这个女儿,才是将来的皇后,对不对?”
昭沅淡淡笑道:“这是天机,说破就不好了,再说,也与我们无关。”
乐越打个呵欠:“不错。”
滚滚俗世,大好年华,等着享受的太多,实在没时间操别人的心了。
待今日新月升又落,明朝旭日起,又是新一天。
光阴似流水,转眼数十年。
昭沅站在新堆好的土前,身后仙使催促道:“龙君,请快启程吧。”
昭沅应了一声,将杯中的酒倒在石碑前。想来那人如果正看着,必定会说,一杯太少,一坛才好。
痛快江湖,痛快到老。
临了也说,今生无遗憾。
来生是否有缘,那要看凑不凑巧了,不必刻意。
天庭的日子闲散适意,过得更快,浮光掠过,人间已是几百年过去了。
琳箐和商景都来看过他。
杜如渊已经入了仙籍,孙奔也在昆仑宫谋了个差事。
琳箐和商景都半试探地问他,有没有找过乐越的转世。
昭沅摇头。
人间已又换了一个朝代,昭漓终于不再是护脉神了,第一件事就是到天庭来打了他一顿。
杜如渊没有去寻过他父亲的转世。昭沅也不去寻乐越。
缘分要看凑巧,不必刻意。
记得当年琳箐还哭着说,为什么只有乐越呢?他明明吃过麒麟的鳞片,还有九凌的法力啊。
昭沅道,这大概也是乐越的愿望,他喜欢这样过一辈子,有头有尾。
昭沅在府邸中坐着,不觉又是太阳星出去当值的时刻。他踱出府外,随意闲步,不由自主走到南天门前。
向下看就是人间。
云雾缭绕,看不分明。
把守的兵卒已都和他相熟,点头笑道:“龙君又来了。”
昭沅看了片刻,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另一旁传来说话声。
“喂,你也是刚来天庭的么?那今后多关照哈。兄台贵姓?”
昭沅侧过身,只见一旁的仙池边,走来两个小仙,一个梳着双髻,看服饰是兜率宫的小仙童。另一个身量高些,眉目俊朗,倒像个凡间少年。
昭沅的心突然紧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