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童鲜少被人搭话,嗫嚅着说:“我叫双合。”抬眼看见了昭沅,连忙行礼,“龙君。”
少年看向昭沅:“你是龙君?”
小仙童拼命拉他衣襟,暗示他行礼。少年抓抓后脑,爽朗地一笑:“我头一回来天庭的,不懂规矩,你别见怪啊。对了,我叫禹劭南。能否请教龙君大名?”
小仙童已经快把他的衣襟拉破了。
昭沅微笑:“我叫昭沅。”
数百年浮生弹指过,绿水青山到底总相见,不论天上人间。
山海纪之龙缘,自此始,至此终。
从南天门到龙族战营,万里云路,只需瞬息。
凤君九遥站在云上,俯视着下方的营帐,徘徊许久,犹豫难决。
天庭和魔族的战事正在最激烈紧要关头,天庭接到举报,神霄仙帝帐下的左将军应泽与魔头贪耆关系非同寻常,恐有私相授受,泄露军情之事。
九遥万万没有想到,监督应泽,彻查此事的差事竟然会落在他身上。
因紫虚仙帝丹絑和神霄仙帝浮黎素来不和,凤族和龙族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应泽是应龙,据说这种龙比一般的龙个性更孤傲暴躁。九遥在天庭上与应泽打过几次照面,暴躁倒没看出来,但确实十分沉默寡言。
九遥一向最怕得罪人,偏偏接到了这件最得罪人的差事。天庭命他即刻上任,他接了法旨就出了南天门,连见到应泽该如何婉转地说明此事都没有想好。
再怎么婉转也免不了尴尬。
九遥叹了口气,就在此时,他隐隐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从远处的云上传来。
他侧首,只见一抹黑影在云中一闪而过,巨大的双翼没入云浪。
是龙的气息。有翼的黑龙,只能是应龙。
应泽?但为何,应龙去往的方向,是魔族的营帐?
九遥正在思忖,遥遥听见有个声音朗朗道:“那云上的,可是天庭遣来的仙使?”
九遥回过身,只见一名穿着铠甲的少年踏上云端,向九遥拱手笑道:“原来仙使竟是九遥君座?失敬失敬。帐中已备好酒菜,请君座随我来。”
九遥识得这少年是四海龙王的弟弟敖明,神霄营帐下右将军,与应泽将衔相当,却来帮他迎客。听闻应泽在龙族中,人缘亦不算好,难道竟是传闻?便笑道:“有劳敖明殿下。”
左将营的主帐,仙气腾腾,瑞光万道,九遥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来迎他的,不是应泽的属下,而是敖明。
他进了帐内,帐中横着两列桌椅,桌上摆满酒菜,桌旁坐着龙族诸将。左列之首,一个黑色铠甲的男子站起了身,是应泽,敖明走到右列之首站定。
营帐上首最当中的座椅上,霞光刺眼,仙气缭绕,竟然是神霄仙帝浮黎。
九遥的头皮怵了怵,浮黎帝座亲自摆下接风宴,龙族给他的这个下马威可真够大的。
他倒身叩拜,听得上方的仙帝冷冷开了御口:“老山鸡近来还好么?”
九遥知道,这个“老山鸡”指的是他们丹絑仙帝,就好像丹絑仙帝都用“老泥鳅”代指浮黎仙帝一样。
旁侧的龙族将领中传出轻笑声,九遥起身,从容道:“丹絑帝座在降魔前线,小仙奉旨留守天庭,故而最近未曾拜见过。”
浮黎微微颔首:“老山鸡比本座体恤下属,此次降魔之役,我龙族倾数出战,不像他,还想着让你们休息休息。”
龙族的将领们又有的哄笑出声,九遥也笑了笑道:“龙族骁勇善战,三界中无可匹敌,不似我凤族,有些像小仙这般,法术平平,上了战场只能拖后腿的无用之辈。让帝座和诸位仙友见笑了。”
敖明插话道:“君座忒谦虚了,玉帝陛下亲封你为监察使,督管我等,君座若还自谦无用,我等岂不无地自容?”哈哈笑了两声。
九遥在心中斟酌词句,好圆过敖明这句有些尖刻的话,龙族的态度他十分理解,这厢在战场上搏命,那厢却被猜忌,换做是他,恐怕心里也会憋屈。他既然担了这份差事,遭此对待,实在合情合理。
他正要开口,一直沉默的应泽突然道:“九遥君座,入席便要吃酒了,我先敬你。”径直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敖明这才又呵呵笑道:“是了,光顾着说话,还不曾请君座入席。”浮黎微微颔首,敖明将九遥让进席中。
九遥随即斟了一碗酒:“此酒本当我来敬。在龙营中的这段时日,还望应泽将军与众仙友多担待。”也一饮而尽,龙族的酒果然够辣,劲够足,与他惯饮的酒大不相同。
敖明抚掌道:“君座痛快,我也敬你!”向旁边丢了个眼色,左右会意,立刻又拍开几坛酒。
这酒,是特意安排下的,龙族中最烈的酒。龙族一向护短,不管应泽在族中如何不受待见,一只凤凰居然敢来挑他的刺儿,所有的龙心里都不大痛快。
于是龙族诸将轮番来敬九遥,打定了主意,把这个前来找茬的凤凰灌晕了,让他先丢丢人。
几巡喝下来,却见九遥竟然面不改色,依然谈笑自若,倒是几位量浅的龙将舌头有些大了,在场的龙不由得都心生诧异,敖明打了个酒嗝:“嗝,九遥君座真是好酒量……”
九遥谦虚道:“一般般,一般般。”恨得龙将们牙根直痒。
敖明一拍桌子,拎起一整坛酒拍开泥封:“君座,一碗碗喝……忒小家子气了!你,嗝,你我兄弟干这一坛……如何?”
九遥摆摆手:“罢了,今天实在不能再喝了,来日我做东道,再与敖明殿下拼酒。”
敖明哂笑两声,眼白中都泛着红光:“九遥兄这是……不愿与,嗝,与我吃酒么?吃酒不吃到躺下……嗝,不是龙族的规矩!”
九遥看着敖明直勾勾的眼,其实他要把敖明喝到桌子底下去,不算难事,怕只怕,喝倒了一个敖明,龙族越发不会让他竖着走出这顶营帐。
砰!那厢敖明已经又拍开了一坛酒,拎到他面前:“九遥兄,请!”
九遥没奈何,正要伸手,一只黑色的衣袖挡在他面前,接过了那坛酒。
敖明微怔,九遥也愣了愣,应泽举着酒坛,转而向上首的浮黎仙帝道:“帝座,末将忽然想起,下午还要去探魔族营帐,便来不及招呼九遥使君了,不知能否容末将先行告退,引使君去安顿。”
浮黎仙帝拧眉看了看应泽:“也罢,你便与这小凤凰先退下吧。”又瞥了一眼九遥,“向天庭复命时,替本座转禀玉帝,应泽乃我属下,他若有错处,都是因我纵容而致。见到那老山鸡,也帮本座本座捎句话,让他千万保重,万一成了魔族盘中的烤鸡,本座一定会沉痛悼念他。”
退出营帐,九遥长舒了一口气,真心诚意地向应泽道:“应泽将军,多谢。”
应泽的视线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九遥使君不必客气。”
九遥微笑道:“军营之中,以将军为尊,直呼我的名字便可。”
应泽仍是面无表情:“哦。”依然望着前方,大踏步地往前走,看也不看九遥。
九遥不以为意地笑笑,跟上应泽的脚步。
应泽住的营帐离举行接风宴的大帐不远,只比旁边的偏将和兵卒帐篷略大一些,营帐前竖着一杆旗帜,旗帜大红的底色上绣着一只展翅腾空的应龙,在风中猎猎飘扬。
帐外没有亲兵把守,应泽撩开门帘,九遥跟着他入内,帐中并无隔断,一目了然。只有一张桌案,一个沙盘,一座挂铠甲和兵器的木架,角落里摆着一块垫子,权作床铺使用。
应泽走到桌案边:“所有的书信都在这里,使君随便查看。只有这一摞军情文书不能翻阅,但浮黎帝座或其他同僚看过,能为我作证。”
九遥道:“将军误会了……”看着应泽岩石般的脸,竟有些词穷,差点不能继续婉转下去,“只是……天庭唯恐谣言作祟,才派我前来,只当是替将军再添一个帮手……”
应泽硬梆梆地截断他的话:“你不必如此委婉,我知道,你来,是要查我。我从不会做对不起天庭的事,所以你,尽管查。”
九遥道:“我相信将军的清白。”
应泽冷冷地看着他:“我的清白,不需要别人相信。”
“……”九遥一时无言以对,只好笑。
应泽拿起桌案上的一只铜铃,摇了两下,片刻后,两个龙族的小兵抬着一张床吭哧吭哧进了营帐,应泽负手,看向九遥:“军中简陋,将就睡吧。”
九遥愣了一愣:“应泽将军,我如何能住主帐?这……实在有些不便,请随便找顶小帐与我住便可。”
应泽抬了抬眼皮:“与本将同住,使君查起来,更方便。”一摆手,示意小兵将床铺抬到角落那块垫子对面。
九遥只能苦笑,正在此时,一个小兵箭一般地冲进了营帐:“将军!将军!那个贪耆在外面叫阵哩。”
应泽神色一变,抓起剑匆匆出了营帐。
九遥随在应泽身后踏上云头,眨眼到了百里之外的营寨大门前,对面的山峰顶上,黑雾腾腾,只有一个小魔在黑云上跳跳舞舞。
小魔身不满五尺,头上顶着一根角,一副猥琐形容,九遥不由得诧异,难道魔族中鼎鼎大名的魔将贪耆竟然是这般模样?
小魔伸长了脖子,对着应泽叫骂:“应泽,你这只缩头爬虫!磨磨蹭蹭,不敢应战!我们陛下等得不耐烦,摆驾回洞府了!留爷爷我在这里带话给你,你们这帮天兵神将,忒不中用,赶紧归降。我们陛下洞府的打杂小厮中,还差个抬恭桶顶夜壶的,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可以赏你这份肥差!”
应泽身边的偏将广恩气得龙鳞片片竖起,抬手喀的一道电光劈去,那小魔嗷地跳起,尾巴冒烟转头嚎叫着奔逃:“天兵天将以多欺少啦--!天兵天将以多欺少啦--!!!”
广恩连胡须都气直了,向应泽道:“将军,属下请战!这就去端了那贪耆的洞穴!”
应泽转回身,吐出两个字:“回营。”
广恩的胡须抖了抖,待要张口,瞥了一眼旁边的九遥,脸色铁青,将话咽下,回到了营帐前,到底还是忍不住,把手中的长刀重重往地上一插:“将军,属下不解!为何将军对那贪耆只是避让?!这样岂不更让某些想找茬的越发起疑心,自己将把柄往人家手里送么?!”
九遥袖手站在一旁,只当他说的不是自己,权做置身事外。
应泽简洁地道:“这是诱敌之计。”
广恩的脸色涨得棠紫,大声道:“就算前方有十万魔兵埋伏,难道我们还怕了它?!”
应泽不答话,掀起帘子,进了帐篷。
广恩的脸青转紫,紫转青,最终重重一跺脚,拔起长刀,大步离去。
九遥进了帐篷,只见应泽坐在桌案边,手中把玩着一件东西沉默。九遥走到桌前,轻叹一口气:“我有几句话,将军听了莫怪。之前我心中一直疑惑,将军性情耿直,行事磊落,为何会生出些子虚乌有的谣言传到天庭,让我得到这份差事。但经过方才之事,我忽而明白,有些是非,的确事出有因。”
应泽连眼皮也没动:“刚才的事,使君尽管向天庭禀报。”
九遥微微皱眉:“将军为什么不肯将原因说明?”
应泽一脸不耐烦地抬头:“说了,他们也不信。”
“你不说,怎知他们不信?”九遥道,“起码我信。”
应泽拧着眉看了看他,转过视线,生硬地开口:“刚才的小魔,根本不是阿沐的部下。阿沐生性好排场,一定要相貌堂堂,形容体面,他才肯收做属下。那魔冒充阿沐的部下叫阵,定有蹊跷。”
九遥犹豫着问道:“将军口中的阿沐,是指……贪耆?”
的确很容易解释出误会啊--如此熟稔地称呼贪耆的小名,又显得相当熟悉他的脾气,明显关系匪浅。
应泽道:“贪耆是天庭给他起的绰号,他叫应沐。”
九遥试探着问:“他和将军是……”
应泽把手中把玩的东西收到怀中:“他是我的兄弟。而今三界中,只剩下两条应龙,就是我和他。”
九遥回想起刚到龙营时,在云上看到的那只去往魔营方向的应龙。
原来那不是应泽,而是贪耆。
方才应泽一直在把玩的东西,是一枚牙齿,九遥听说,龙族会把自己换下的牙齿送给最重要的人。
那枚牙齿的主人,应该也是贪耆。
当晚,九遥摊开呈给天庭的折子,只简略写道,暂未发现什么不寻常。
今天的事情以及应泽对他说的话,他不准备呈报天庭,倘若报上去,只能让应泽的嫌疑更重。
九遥觉得这样处置最恰当,因为他做这个监察使,不是要给应泽定罪,而是要让天庭的一名将军,不要蒙受冤枉。
呈天折化作金光奔向了天庭,九遥打了个呵欠走进帐篷,应泽已宽下外袍,站在垫子边,一副准备就寝的模样。
“是了,使君要沐浴否?我让他们去备水,只是这里没什么好水。”
九遥走到床边,拍拍衣袍:“多谢,今天实在太懒,明日再说吧。”弹了弹手指,床上的垫子便飞到地上,“我觉得睡地铺宽阔些,将军不介意吧?”掀开被子躺下。
应泽的眉毛动了动,亦在自己的垫子上睡下,帐篷顶上,照明用的明珠自动落入不透光的黑袋中,帐篷里一片漆黑。
九遥正要入睡,突然听见应泽道:“使君不大像凤凰。”
九遥诧异,又听应泽接着道:“我以为,凤凰都花闪闪的,有洁癖,你却不洗澡。”
九遥不禁失笑:“不是所有凤凰都花,我是青凤,颜色素些。我们族中凤凰太多,总有一两个懒些脏些的,比如我。”
应泽哦了一声,片刻后又道:“你很能喝酒。”
九遥道:“我爹好酒,更好酿酒,所以我打从出壳起,就在酒中过日子,虽说凤族的酒比不上龙酒浓烈,但这样日积月累,喝酒于我来说,其实就和喝水一样。”
应泽又哦了一声,再过了一时,又道:“凤族的酒,我未曾喝过。”
九遥笑道:“待战事结束,我请将军吃酒。”
黑暗中,只听得应泽道:“嗯。”再无下文。
九遥唇边的笑停了许久才消去。这般看来,应泽不算条难以相处的龙,大概因为不擅言辞,时常遭到误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