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王松开乐越的领口,推开他的手,踉跄后退几步,长笑三声:“怎么回事?还不是这帮自以为是的忠臣!关键时刻从不见他们有用!我慕氏一族情愿背上世代骂名,只为了保全太子和熙一脉,我赔了自己一辈子,赔了我最爱的女人,赔上我的亲儿子,没想到……到最后却是我儿子夺了太子的皇位!”
慕氏一族本是官宦大户,但后来数代单传,又家道中落,差点断根。某位先祖为了给母亲治病,出外求药,一去不返。幸亏他家中刚过门不久的妻子已有身孕,生下了一个男丁。至那代之后,子息又略微繁盛起来,只是越来越穷。到了一百多年前时,慕家已沦为贫民,其中一支犯了点事,举家被贬为官奴。
“先祖慕凌年纪很小时就在太学中做杂役,太子和熙微服出游,遇见了他,就收他当了侍卫。先祖敏捷过人,经太子和熙举荐习武,进了禁卫营,最终成了太子的贴身护卫。就在此时,有所谓承继天命的凤神,扶持太子和熙的弟弟和畅,夺权篡位!弑兄夺位,真是神仙做出来的好事!”
和熙个性散漫,心计手段都比不过和畅,他不想手足相残,处处退让,和畅就步步狠招。最终和熙败亡已成定局,和熙便将慕凌唤来,告诉他,自己在民间,其实有个儿子,目前是商贾子嗣的身份,姓李。让慕凌千万保住他们周全,不需报仇,只要世代平安便可。
慕凌奉此命令,便假意投靠到了和畅帐下,换来官位。表面上从此效忠凤祥帝,私下里却偷偷寻到了和熙后代的下落,暗中保护。
昭沅默然地听着,据他所知,太子和熙一脉,千真万确没有留下后代。那位李姓子孙,其实是昔日被和熙的母亲所害的皇后所生下的皇子的后人。太子和熙为什么假称那是自己的儿子让慕凌保护,他又从何得知了那支血脉的存在,就不得而知了。
“先祖过世前,留下遗命,凡我这系慕氏的后代,必须世代暗中保护太子和熙血脉的周全。你曾祖,你祖父,还有我,都遵守此遗命,绝不违背。”
乐越眯起眼:“而这一代,你要护的人,就是李庭?”
慕延颔首:“不错,自凤祥帝起,总有精通玄法疑似非我族类的人物盘踞帝侧,常踞国师之位。尤其前代国师冯梧,手段异常狠辣,为了不让他们发现破绽,必须使他们觉得我们慕氏是可信之人,所以,要做权臣。可那国师实在神通广大,隔了几代,竟被他得知和氏有支血脉散落在外,并且姓李的事情。我不能让太子和熙的血脉断送在我的手中,便向李庭表露了身份。李庭的娘子当时已有身孕,不能到处奔波。我只得假装替朝廷查访李庭,假扮作他,有意混淆他的行踪相貌和身份,企图将朝廷的注意引开。就在那时,我发现阿萝她也有了身孕……”
一个计策便在慕延心中成形。国师冯梧神通广大,朝廷已撒下天罗地网。想瞒过冯梧保住李庭夫妇已不太可能,只能行瞒天过海之计,保住李庭夫人腹中的孩子。他有意将自己有个私生子即将出生的消息告诉公主,公主纵然个性温婉,得知此事也不免回宫向皇帝和皇后哭诉。慕延假意妥协,告诉公主,他会与之前的情人一刀两断,将孩子抱给公主抚养。公主有不足之症,不能生育,听到这个条件就同意了。
慕延又拖了朝廷几个月,到底还是被朝廷掌握了真正的李庭的踪迹。李庭夫妇当时正在凃城内,夫人恰好快要临盆,时间与绿萝夫人差不了几日。郡王百里齐的部下密告其谋反,冯梧便命令告密的白震和周厉将百里齐逼退到凃城,再假借清剿乱党的名义血洗凃城,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李庭夫妻。
慕延主动向朝廷请求主办此事,私下秘密将绿萝夫人刚生下的儿子抱走,再请大夫为李庭的夫人施催生术,提前临盆,调换了两个婴儿。李庭夫人生下的儿子,真正的和氏血脉,被抱回了安顺王府,由公主抚养。
“我这一生,只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母亲绿萝,一个是你。我为了巩固位置,只能娶公主,辜负了你母亲。后来又为了和氏的血脉牺牲了刚出世的你。所以,不管是在西郡还是你被抓之后,我明知道杀了你才能万无一失,但对自己的亲儿子,我怎样也下不了手。”
乐越忽然想笑,帝冠的珠帘在他眼前摇晃,他觉得眼前的景物也在摇晃。
这算是怎样一回事?
原来他不是乐越,不是和越,而是慕越。
原来他连卒子都不是,只是一枚弃子,用来保住真皇子的一枚弃子。
他没有千秋基业要背,也没有血海深仇要扛。
他向四周问:“原来我不是和氏的血脉,我是慕家人,你们还要我做皇帝么?”
定南王、杜如渊、琳箐、商景、昭沅、昭漓,都沉默。
慕延叙述完前因后果,像陡然老了十岁,扶住桌子:“越儿,爹知道对不起你,也不指望你能认我这个爹。但你不能做这个皇帝。现在就去殿前,告诉百官,把皇位让给和祯。”
乐越不语,缓缓转过头,盯着昭沅,抬起左腕:“我不是和氏后人,我是慕越。这样东西,还要么?”
金光灿烂的血契线浮起,现在看来更像个笑话。
昭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
原来竟然全部应验。
最后一句,应在乐越身上。
乐越仰起头:“老天,你成心耍人是不是?”
透过珠帘,屋顶忽然晃动起来。
不只是屋顶,地面也晃动了起来。
琳箐挑起眉:“妖气?不是已经没事了么,怎么会有妖气?”
外面传来百官的惊呼,安顺王定南王和乐越跃到窗前,推开窗户,竟看见一个铺天盖地的黑影压向皇宫,黑影狰狞的首级上站着两个人,却是--
重华子与和祯。
和祯被挑断筋脉的手脚竟都好了,狂笑着高喝道:“尔等逆贼,竟敢篡我皇位,本宫今天就赐你们死罪!”
百官四散逃窜,乐越一把抓下头上的帝冠,甩下皇袍,跳出窗外,从廊下侍卫手中夺过一把剑,念动《太清经》的法诀,仗剑而起,斩向黑影。
安顺王高声喝道:“莫伤了太子!”
琳箐现出身形,掠出窗外,又回头满面怒容地向安顺王道:“你既然为了太子可以牺牲自己的亲儿子,为什么还把太子教成这样。就这种东西你让他做皇帝?”
慕延一时愣住,琳箐已向黑影一鞭子甩下,狰狞的黑影立刻溃散。
和祯和重华子跳到地上,和祯双目赤红:“乐越,你这个杂种,胆敢冒充皇族抢我皇位,不把你剁成肉酱难解我心头之恨。”轮着一把长剑,向乐越砍来。
他此时已近癫狂,一通乱砍,根本不是乐越的对手。乐越不想伤他,只是应付,但旁边还有个重华子,稍微棘手。
定南王率领侍卫稳定住场面,向这边围拢来,和祯狰狞一笑,手在剑身上一抹,猩红的血滴滴到地上,方才被琳箐打散的黑影竟又聚拢起来,比之前还大了一倍,黑影一掌拍下,侍卫们被四散震飞。
昭沅抬手一道光劈下,黑影又四散,但随着和祯的血滴落,再度迅速聚拢,又大了一些。
昭漓笑吟吟道:“这是那两个凡人用了些禁术把戏,那个太子的血里有可以引出妖魔的药性,只要杀了他就行。可我们几个神,都不能杀凡人吧。”
琳箐跺着脚向乐越喊:“乐越,关键在和祯身上,拿下他!”
和祯抬头看天:“姑娘,连你也和乐越一伙,要杀我?也对,你本来就是和他一伙。那你就和他一起去死吧!”他指挥着黑影狰狞扑上,眼中有着嗜血的快意。
这些人全是叛徒,全是杂碎,全该死!
只有澹台修还勉强是个忠臣,关键时刻,放出了师父。
师父由密道潜进皇宫,施法将他救出,重续了他的手脚,动用密术,终于唤出了扑天灭地的魔。
什么是魔,什么是仙,能为我用的,就是正道!
今天,就要血洗皇宫,将所有杂碎统统铲除!
定南王举剑挡下了重华子,乐越改夺过一杆长矛,拍掉矛尖,用矛柄点向和祯的肩膀,再两棍敲向他的膝盖,和祯跪倒在地,长剑脱手而出。
琳箐打碎再次聚起的黑影。昭漓在半天空上凉凉道:“杀了这个人,此法立刻可解。”
乐越的双手顿了顿,敲昏和祯,飞快点了他几处止血的穴道,可黑影仍旧因他已流出的血而聚拢。
乐越大声喝道:“水!赶紧拿水!洗干净他的伤口。”
昭沅念动雨诀,黑云聚拢,淅淅沥沥落下雨水。
乐越借着雨水擦干和祯的伤口,撕下衣服上的布料裹住。琳箐抛下火球焚尽染血的布,黑影终于消失不见。
重华子已被拿下,慕延缓缓走到和祯身侧,跪倒在地,将昏晕的他扶起。乐越站起身,转过头,就算安顺王是他的亲爹,可在他心中,自己这个亲儿子怎样也比不上太子重要。
乐越正想举步离开,后心突然一凉。
他诧异地看见一截剑尖从左胸处穿出来。
他勉强回头,看见了安顺王惊愕的脸。
和祯放声大笑:“乐越,本宫终于杀了你这个杂碎。哈哈哈!!!”松开剑柄,抱住安顺王的双肩,“爹,我杀了乐越,我们赢了,我可以做皇帝了。你和娘从今后就是太上皇和太后了,哈哈哈--”
乐越踉跄地后退两步,缓缓倒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这样,他听见凄厉的龙吟,遥远却惊天动地。一如那次在祭坛,被冯梧刺中时一样。
只是这次没有这么好命,他的怀里没有揣阵法书和《太清经》,也不会再有师祖保命。
他勉强抬起左手,手腕上的血契线正在模糊,消失。
他生来就是个弃子,注定窝囊地生,也要窝囊地死。
“你应该找的人不是我,去找你真正的命定之人吧。”
恍惚之间,似乎他不过要沉睡入一个恬静的梦乡,第二天醒来,又是大好时光。那条圆滚滚的幼龙钻在他的枕边,轻轻打鼾。什么纷争恩怨都远离。
昭漓化做龙形,缠住发狂的昭沅,强迫他变回人形,阻挡他扑向地面:“镇静,这本来就是必然。”
琳箐恍惚地问:“什么必然?”乐越他不可能死,他吃过她的鳞片,他能和凤君龙神同时定血契,他能从凃城之劫中活下来,他是不是和氏血脉有什么关系,他怎么可能死。
昭漓悲悯地看着下方:“麒麟公主难道没有听说过我们护脉龙的特性?我们护脉龙神,假如在幼年时择定天命之人,那么定下血契的第一个人不会做皇帝,幼龙长大,脱鳞换角之时,就是那凡人寿数将尽之时。之后择定的第二个人才会是新朝代的皇帝。也可以说,与幼龙定下血契的人,是新朝和护脉龙神的引子。”
昭沅一点点抬起头,恍若梦游。
怎么他不知道,他完全没有听说过,他从不知道会有这种事。
昭漓眯眼看着下方:“引子死了,正主也该出现了吧。”
连在昭沅和乐越之间的血契之线消失了,龙珠自动地从昭沅口中冲出来,在半空中打着圈儿,龙脉游弋,仿佛在判断找寻。
“在下名叫乐越,乃此青山派中的首席大弟子,大家相识一场,就是缘分,请问龙贤弟你贵姓?年岁几何?”
“行走江湖,当互相照顾嘛,咱们是朋友,这是应该的。”
“谁说你帮不上,你帮了我很多!说起来,是你先让我帮你找皇帝,又让我做皇帝,我才到了今天这一步,你要对我负责。”
阴云密布,滂沱大雨直落而下,落雷闪电惊天动地。
护脉神?到底为什么做这个护脉神?
为了从凤凰手里夺回龙神的位置,为了建立一个江山,守护一个朝代?
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建立江山,怎么守护朝代。
他只想守护乐越的江山,乐越的朝代。
他想一直陪伴乐越,看尘世春秋冬夏,大好光华。
一道电光击中了龙珠,龙脉从龙珠中脱飞而出。
乐越在朦胧中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青山派附近山脉的一个山坡上,隐约可以看见清玄派巍峨的殿阁浮在云霭之中。
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想不起来了。有什么重要的人,重要的事从脑子里一闪而过,而后又忘掉。
乐越拍拍头,漫无目的地向上走,看见前方的山顶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青色衣衫上的流云纹随着清风,好像真的会流动一样。
乐越立刻喜悦地疾步上前,唤道:“凌之。”
那个身影回过身,向他露出熟悉的微笑。
乐越走到他身边:“啊,我就在想我忘了什么事,一定是忘了约你见面的时辰了。”
他在草地上捡了个地儿坐,随手拔下一根草叼进口中,洛凌之在他身边坐下,一起看远处的山峦景色。
乐越道:“你来了多久了?今天师门中事情多不?有没有做错事……啊对,你肯定不会做错事的。”
洛凌之道:“我做错了事,已经被罚了。”
乐越愕然:“啊?罚得狠么?”
洛凌之微笑道:“还好,不重。”
乐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觉得他的确没有不好的样子,才放心地仰躺在地上:“那你以后小心点,特别是我们偷偷见面这事情不能被你师父发现。要不然……”
不对,好像几年前,自己就跟洛凌之反目成仇了,那时候还是小孩子来着,怎么现在突然跟小时候一样见面了?
乐越猛地坐起身,洛凌之挑眉看他:“想到什么了?”
乐越揉揉额头:“没什么。”
不知为何,他突然什么都不想多考虑。
“我只在想,这里风景真不错,要是能一直都在此处,看日出日落,云生云起就好了。”
洛凌之却站起身:“你不能一直在这里,你该回去了。”
乐越诧异,不知不觉也跟着起身:“我才刚来。”
洛凌之微微笑着:“你忘了么?时辰到了,越兄,你该回去了。”
乐越拍拍身上的草:“老规矩,我先走?”
洛凌之颔首:“老规矩。”
乐越回转身,下山的路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他再一转头,洛凌之也渐渐变得模糊遥远。
他抬手想抓,却突然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