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凌的表情有些奇特,走进桌案前:“乐越,如果本君告诉你,那条龙会害死你,你信不信?”
乐越皱眉:“凤君,挑拨离间这种事,就免了。”
九凌的目光变得苦涩:“你果然不会信,也是,你凭什么不信他,你凭什么会相信本君。你不信,这根血契之线就不可能断。那你……”
乐越正待说话,九凌突然到了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乐越只觉得九凌的手指比千年寒冰还要阴寒,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就被塞进了什么东西,顺着喉咙滑进了腹中。
眨眼间,九凌又回到了桌案对面。乐越拍案而起:“凤君,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九凌平静地看着他:“我不会害你。本君不想把你当棋子,也不会让你做任何人的棋子。我希望你能成为皇帝,按你的意愿在人间建立一个太平天下。”
乐越张了张嘴,却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九凌的声音似乎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九颂也长大了,本君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等到你登基的那一天,亲眼看着你坐上皇位……”
乐越再张张嘴,却死也发不出声音,突然一个激灵,睁开双眼。
他正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安顺王府的证物摆在面前,那叠奏折堆在一旁,还没有动过。
昭沅忧心地看他:“刚刚你打了个盹,是不是梦见了什么?”
乐越揉揉太阳穴:“没有……”
昭沅略微放下心。昭漓挑眉瞧了一眼乐越,一言不发。
内宦来报,定南王爷求见。
片刻后,杜献带着杜如渊疾步进来。此是非常时刻,杜献未穿朝服,而是一身铠甲,做武将打扮,单膝行礼,向乐越禀告这两日皇城的防务及最新战报。
昭漓目不转睛地望着定南王:“原来如此。”
昭沅疑惑:“啊?”
昭漓低声道:“没什么,我本来在疑惑,为什么这个和氏的后人连个为他怀孩子的女人都没有。明明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现在才明白……”
昭沅更加疑惑了:“大哥,你能不能说清楚点。”
昭漓微笑:“原来你没看出来?也难怪。你还和他连着血契线。总之,肯定万无一失了。”
收兵鼓咚咚响起,兵卒们唱起凯旋的战歌。夕阳映照着铠甲上的鲜血,绚烂又苍凉。
孙奔在大帐中脱下战袍,吩咐伙头军准备今晚的庆功酒宴。
篝火、美酒、激昂的颂词、思乡的曲调,夜色在喧嚣中朦胧。
庆功酒喝尽,天已破晓,兵卒们各自归营。孙奔回到帐内,在沙盘上构筑接下来的战局。
琳箐站在他身边看,孙奔突然抬起头:“你有些心不在焉,是不是有心事?”
飞先锋嘎嘎吱吱怪笑两声。
琳箐板着脸道:“没有。我是在想,你这两天仗打得不错,但别成了骄兵。”
孙奔抛下手中的木棍:“胡说。待孙某来掐指算算……你是在想乐少侠,今天就是他的登基大典,姑娘不想回去看?”
琳箐的脸色骤然变了变,嘴硬地道:“回去看他做什么?昭沅和老乌龟罩得住的。我还是在这里看着你别打败仗吧。”
孙奔环起双臂:“你就不要嘴硬了。而且,这几天对仗你有没有觉得蹊跷。安顺王一直没出现,这里已经是战局最至关紧要的所在了,他连这里都不顾,还会去哪里。”
琳箐跳起身:“难道他想在登基仪式上搞阴谋?”
孙奔颔首:“反正孙某如果是他,一定这么干。昭沅和商景终归不如公主你战力强,我建议你还是回去压一下场子。”
他话没落音,琳箐已经不见了。孙奔笑了笑,捡起画沙盘的木棍。
琳箐突然又嗖地出现在他眼前:“姓孙的,多谢!还有,你打仗真的很厉害,下一场你也肯定能赢!”
嫣然一笑,化光而去。
天刚亮,澹台容月便起身,抱着幼猫走到廊下,抬头看皇宫的方向,就在那里,马上,乐越就要变成皇帝了。
正厢房中突然传出一声东西打碎的声音,幼猫喵呜一声,跳到地上。
澹台容月追赶过去,听到厢房中传来母亲的声音。
“老爷,今天新帝登基,你为什么不去宫中?”
“朝政之事,不要问太多,对你没好处!”
澹台容月心中升起隐约的不安。母亲颤声道:“老爷,自从那天晚上,几位大人来过之后,你一直不对劲。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朝政,但我不想你做出招致大祸的事情!”
父亲的声音愤愤道:“妇人之见!一人的荣辱祸福,岂能比得上天下与万民的安康?难道你要让我食社稷俸禄,坐视玄法道术继续祸国?”
澹台容月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她拖过两个丫鬟,回到房中。
“芍药,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换给我,快!竹桃,你守在房外,母亲问起,就说我病了,想躺一躺!”
澹台容月换上了丫鬟的衣裳,从后角门出了家门,飞快地奔跑。
她第一次这样一个人抛头露面到大街上,更是第一次在大街上跑得像个疯子。
皇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皇城守卫森严,怎样才能进去,怎样才能告诉乐越,他有危险?
澹台容月扶住一棵树,喘了喘气,头顶上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澹台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跟着,一个耀眼的身影站到了她面前。澹台容月一看清眼前的人,立刻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琳箐姑娘,不好了,你快去皇宫救乐越。他可能有危险。朝廷的大臣要对付他!”
沐浴九次,更换袍服,祭拜列祖皇帝牌位,前往大殿。
百官列序,鼓乐齐鸣,乐越穿着沉重的袍服,头戴十二旒珠冠,步上红毡。他的皇袍上既非凤饰,也无龙纹,只绣着山河社稷,乾坤地理。
踏上红毡的一刻,他有点恍惚,老觉得这事像假的一样。马上要变成皇帝了,他依然想象不来。
昭沅站在半天空中,龙脉在龙珠内喧嚣。他隐约有点不安,今天九凌竟然没有出现,让他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乐越步向大殿时,天际突然亮起七彩绚烂的光华,九凌出现在云端,衣衫如同最华美的彩云。
乐越停下了脚步,他的手腕上浮起血契线,但只有一根,金光灿烂,连着他和昭沅。那根七彩的,他与九凌之间的法线,不见了。
九凌向他抬起左手,他的手腕上,的确没有法线:“本君与你的血契之线,已经断了。从今后,你和我凤族再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你最期待之事,就当是本君送你的最后一份礼,你可以放心登基了。”
乐越一时无所适从,猜不透九凌这样做的涵义。
周围的官员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九凌道:“登基仪式,你可不能这样傻站着,快走吧,去大殿。”
乐越继续一步步向前走,忽然记起,多年以前,他偷偷找洛凌之玩耍时,总会忘了回去的时辰,洛凌之就提醒他时辰已经不早了,快回去吧。而后,目送他离去,方才离开。
九凌看着那个身穿皇袍的身影步上大殿的玉阶,一阶,两阶……
他的眼前有些模糊,周身散发出异常绚烂的七彩光华。
他早知道自己寿数不多。
那次天谴,他本该粉身碎骨。却因为乐越,意外地多活了这么多年,他已觉得满足。
乐越,乐越。
扮成凡人,待在乐越身边,到底是为了谋算还是赎罪,他已经分不清了。
可能两者都是。
许多年前,他犯下了一个错误,因为自以为是,扶持了凤祥帝登基。
他从不承认自己会错。
可自那以后,他总不敢想起那个笑容爽朗的少年,那个被他当成赎罪品的太子和熙。
凤祥帝之后,他便不再管辅助皇帝之事,都交给同族的后辈们去做。
却不想,凤梧也和他一样,犯下了自以为是的错误。
血覆凃城,天庭震怒。
他声称凤梧是奉他之命,担下责任,愿意受雷霆天罚。本以为必定灰飞烟灭,没想到竟阴差阳错被天雷打到了清玄派的竹林内,又阴差阳错地碰到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更阴差阳错地替他挡下了天劫。
这个孩子说,他叫乐越,他可能就是凤梧为了斩草除根,血覆凃城,却始终没有斩尽的那枚种子,已然发出新芽。
他应该还是太子和熙的后人。
这到底是天命有意安排,还是巧合比仙法更神妙?
九凌也不清楚。
他化成了凡间的孩童,混到了清玄派中,他告诉自己,只是为了在慕祯与乐越之间观察,做出选择。
也许辰尚会发现乐越是和氏后人,以此重新抢夺神位。辰尚怎么也不会想到,其实两个人选都被凤族掌握,这局棋黑子白子都属于凤族,怎样都会赢。
真的如此?
或许两者都不是。
做洛凌之时,在红尘之中的那一段时光,竟然最让他怀念。
有时候他会忘了自己是凤君,只当自己是洛凌之。
这话说出去,谁会信?
谁都不信。
倘若没有是非,没有恩怨,没有谋算,本君与你,只是在凡尘俗世间的一段简单的尘缘,那该多好……
乐越猛地回身,却见云端之上,九凌的身形在绚烂的七彩光芒中浅淡消融。
百官都没再议论他的举动,因为所有人也都在抬头看天上。
“快看!祥光!天降祥光!我朝社稷定能万年昌盛!!”
乐越愕然地站着,浑身像被掏空了。
九凌最后的笑容依然温和:“登基仪式,不容分心,你该继续往前走了。”
“越兄,时辰不早,你该回去了,当心令师责骂。”
有什么堵在了乐越的咽喉处,又有什么糊住他的双眼。
洛凌之,九凌。
朋友,凤君。
总不说实话,总自以为是,总欺瞒,总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来最要命的一手。
有意思么?
“说来可能你不信,本君有时候会一时间忘了自己是谁,以为我只是一个凡人洛凌之而已。”
这话谁会信?
口口声声说,真的是朋友,却一点真话都不说。
到底是为什么?
琳箐踏云冲到皇宫上空,便看见九凌的最后一丝影子随着七彩光芒融进空中,一时愣怔。
无法施救的昭沅木然地站在云上。下方,乐越恍若泥塑般立在殿前。
片刻后,乐越缓缓转过身,迈上最后一阶台阶,走向大殿的大门。
琳箐咬了咬牙,冲向昭沅:“别发愣了,小心看着乐越!有大臣要对……”
她话未说完,下方的官员中,突然迈出一个身影,甩下官帽,高声道:“且慢!殿前的这个人,没有资格继位!”
百官一片哗然,侍卫蜂拥而上,万千枝弓弩一瞬间对准那人。
乐越缓缓转过身。
那人浑然不惧,从脸上揭下一张面具,露出真实面孔。
竟然是安顺王慕延!
“殿前的这个少年,根本不是和氏血脉,不能继承皇位!”
定南王摆手调遣侍卫:“慕延,你在殿前一派胡言,已是千刀万剐之罪,快快束手就缚!”
安顺王冷冷道:“若我有证据该如何?”他举起一样东西,“不知乐少侠可认识少青山下的胡员外。”
乐越脸色微变。
安顺王道:“我愿束手就缚,请乐少侠找一间静室,我有些话想说。”
众官立即纷纷反对,乐越却重重一点头:“好!”即刻下令登基大典暂缓,命人将安顺王捆起,送到大殿旁的静室中。
安顺王被五花大绑推进室内,神色依然泰然若素:“乐少侠,请你让人取一碗凉水来。其余人都退下。杜献和他儿子可以留下,做个见证。”
乐越即刻按他要求吩咐。门扇合拢,室内只留下乐越、安顺王、定南王、杜如渊四人。
昭沅隐身站在乐越身后,隐隐不安,琳箐嘀咕道:“安顺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昭漓摇头叹息:“这都是注定的。”
安顺王道:“杜兄身上带兵刃了吧。请你划破本王的手指,滴一滴血在水碗中。”
定南王依言照做。安顺王的双手被捆在背后,定南王取出一把匕首,划破他的手指,弯腰接了一滴血在水碗内。
安顺王再道:“也请乐少侠也滴一滴血进来。”
乐越的脑子轰的一声。双手微微颤抖,一把夺过匕首,划破手指。
血滴进碗中,与碗底的另一滴血触碰,融在了一起。
匕首咣啷在地,乐越跌坐到椅上。
安顺王道:“如果觉得我做了手脚,可以让你们的神神仙仙,过来验一验。或者再重新试验几次,皆可。”
乐越浑身的关节喀喀作响,安顺王直视着他面无人色的脸:“你不该叫乐越,也不叫和越,你本应姓慕,是我儿子。”
“你们关起来的,以为是我儿子的太子,实实在在是和氏的血脉!你们扶上皇位的这个,才是我的儿子!一群自以为是的蠢材!一群只会坏事的所谓忠臣!天不容和氏血脉,我慕家数代,殚精竭虑,瞒过了天的眼,瞒过了神的眼!却坏在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忠臣手上!”
安顺王浑身的筋肉将捆缚的绳索绷紧,轰然一声,绳索尽碎。他扑上前,一把抓住乐越的领口:“小畜生!要是你还有良知,还想认祖宗,就即刻到大殿上去,将皇位还给太子!什么龙神说你是和氏血脉,看中你做皇帝?可笑!神是什么东西!连我慕延的儿子和真正的和家后人都分不清!”
昭沅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来京城的路上,他有一次从后面看到乐越的侧影,会觉得他很像山壁上映出的年轻时的安顺王。
“你要找的人在一个名叫清玄的凡人修道门派里,凡是那种门派中的人,都会穿背后印有八卦和流云图案的衣服。你千万千万要记清楚,早日找到那个人。”
“……父王他很担心你,天天竖着鳞片感应你,结果感应来感应去,老感应不到你和那位和氏后人定下血契的讯息……”
不是父王老糊涂了,是他根本认错了人。父王所指的和氏后人的的确确在清玄派内。是他走错了门,碰见了慕氏的后人乐越,又错认了九凌变成的洛凌之,最后误打误撞和乐越订下了血契。
“……不过他的模样我这辈子都记得,身量挺高的,浓眉毛,高鼻梁,对了……小哥你别生气。那李庭的长相……和你有几分相似……身量也像……要是你换身衣裳,从背后看简直一模一样,但味道差得就远了。怪不得玉翘看见小哥你疯得格外厉害。”
乐越反手揪住安顺王的衣襟:“你说你是我爹,那你到底是哪个李庭?死在凃城之劫的李庭夫妇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