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漓摸摸下巴:“说来话长啊。父王很担心你,天天竖着鳞片感应,结果感应来感应去,总是感应不到你和那位和氏后人定下血契的讯息。然后这两天,他突然感应出你被凤凰伤到,非要赶来看看你,被母后拦下了。于是就换成我来看看你了呗。知道你过这么好,他们肯定安心了。”一面说,一面围着昭沅绕了一圈,“不错不错,个头还行。就是瘦了点,再壮实点更威风。龙角伸出来我看看,新换的?甚好甚好。嗯?这是什么?”低头看向昭沅的左腕。
昭沅抬起手,给他看那条金光灿烂的血契之线。昭漓讶然:“这是血契线啊!父王明明没感应到你和和氏后人定血契。刚刚连上的?”伸手摸了摸。他与昭沅血脉相通,气息相似,那条线的光芒立刻变得柔和起来。
昭沅道:“不是,早就连上了。刚离开家不多久就连上了。”
昭漓的嘴角抽了抽:“父王老糊涂了,一直絮叨你没定上血契。”
昭沅道:“不过凤君也和他定了血契,可能因为这样,父王才感应不到我定血契的事情。”
昭漓愕然:“啊?真的?一个凡人能同时和龙神凤神定血契?真是奇闻!到底什么原因?”
昭沅叹道:“这也说来话长。”
乐越独自坐在乐庆宫的寝殿中,翻看那堆安顺王府的证物。
除了那张黄历封皮中的纸之外,一无所获。
安顺王异常谨慎,他喜好作画题咏,但所有卷轴中均是他右手的笔迹。由此也可见,那一年,对他来说也算刻骨铭心,那张纸上所题的诗句,肯定是他最不想舍弃的心境,所以才一直没有销毁。
安顺王冒充李庭,必然早知道李庭的存在。他位高权重,李庭只是个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布商,杀之非常容易,那为什么还要搭上整座城池的人命?
乐越抱着头苦苦思索。
殿内的烛火忽然摇曳起来,接着,满室明亮。昭沅携着一个锦衣青年站在帷幕前,含笑向他道:“这是我兄长昭漓。”
乐越怔忪地起身,迟缓地向那锦衣青年道:“见过大哥。”
锦衣青年挑眉打量乐越,转首问昭沅:“怎么回事?这个凡人为什么可以看见护脉神?”
乐越也在打量昭漓。他的身形比昭沅又略微高挑了些许,眉目与昭沅有些类似,轮廓更清朗些,气韵不像昭沅那样温和,散发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傲气。
昭沅道:“……此话,详细说来又长了。总之,是麒麟公主琳箐给了他一枚鳞片吃,他就什么都能看见了。”
昭漓扫了一眼乐越:“这不合规矩,能看见护脉神的人不能做皇帝。”
乐越嘿然道:“能不能做皇帝无所谓。”
昭漓的嘴角抽了抽,依然只和昭沅说话:“你找对人了么,这人说话怎么如此胸无大志?”
昭沅立刻反驳:“乐越很有霸气,连凤使九遥都看好他。”
昭漓一边的嘴角扯了扯:“又是凤凰。”
昭沅接着道:“应沐前辈一直很欣赏他。”
昭漓呵了一声:“也就是魔头贪耆欣赏他?”
昭沅道:“鹤使白棠仙君是他的师父,竹梅二仙和少青山的隐云土地是他的师叔。”
昭漓拖长音道:“来头倒是不小……好像更不适合做皇帝了。”
昭沅只得道:“天庭的仙者见过乐越,他们没说他不适合。”
昭漓这才哦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
乐越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昭沅的大哥看他不顺眼。他搭讪道:“龙神阁下要喝杯茶么?”
昭漓勉强哼了一声,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接过乐越递来的茶,忽而像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是了,我倒忘了,反正这个也……没关系。”
昭沅皱眉道:“什么?”
昭漓饱含深意地向他一笑:“没什么。刚才哥错了。”向乐越一举杯,“茶不错,多谢。”
张公公在寝殿外侍奉,看见寝殿的窗纸上映出乐王殿下的身影。
乐王站起又坐下,走来走去,抱拳行礼,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但寝殿之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
乐王端起一杯茶,向外递出去,那茶杯的影子竟然自己悬浮在空中,向下倾倒,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喝茶一样。
张公公毛骨悚然,一旁的小宦官轻声唤:“公公,公公……”
张公公打了个哆嗦,回过神。小宦官压低嗓子:“公公,乐王殿下不喜欢旁人看这些事,被他发现就不好了。我们在这里侍候,都是背朝寝殿的。有时候,里面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张公公颤巍巍转过身:“既然不该看,不该说,就别说了。宫里面,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你们在这里侍候着,咱家去前边看看。”
张公公离开乐庆宫,觉得有些头重鼻塞,就慢慢踱去内医监。出了内宫,只见两盏灯笼,引着一个紫色官服的身影穿过回廊,张公公迎过去,弯腰问了个好:“澹台大人,已经掌灯了,这才回去?”
澹台修拱了拱手:“张公公,怎么你亲自巡察起宫院来了?”
张公公佝偻着脊背咔咔笑道:“唉,澹台大人误会了,咱家是有些伤风,想去内医监求副药吃。如今巡察内院的全部是定南王爷指派的侍卫,宫人暂时不能巡夜了。”接过一盏灯笼,“正好遇见澹台大人,咱家亲自送澹台大人出去吧。”
澹台修道了声谢:“那就有劳公公了。”
旁侧的人离开,张公公举着灯笼与澹台修一道慢慢地走。澹台修道:“公公是否有什么话要和本相说,不妨明示。”
张公公叹道:“没什么话,只是有一些感慨罢了。咱家在这个皇宫里,已经呆了一辈子,先帝,先先帝咱家都有幸侍奉过。本朝的皇上们都笃信道术,好个求仙问道。那些祭台,供奉的殿阁,不少都是我眼见着修起来的,银子花得真是如流水啊。昔日冯梧国师的国师府,比皇上的凤乾宫也不差什么了。恕咱家说句大不敬的话,结果怎样?如今,定南王爷倒好,是位不信鬼神的,可乐王殿下……谁知这天下,这皇宫,来日会怎样……”
澹台修沉默地走着,到了宫门前,向张公公道谢告辞。
张公公躬身道:“咱家老糊涂了,今天多说了几句话,相爷别往心里去。”
昭漓喝完了茶,起身向昭沅道:“好了,见到你没事,我要先回去了。父王和母后还在伸长脖子等呢。”
昭沅有些不舍,他和昭漓许久不见,话还没说够。
乐越道:“龙神阁下何必走那么急,再待两天多好。”
昭沅也道:“是啊,马上就是乐越的登基大典,哥你再多住两天吧。”
昭漓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乐越:“我明白了,昭沅你是想让哥留下来给你助拳吧。也罢,我就再住两天。”
昭沅十分喜悦,立刻要带昭漓去皇宫各处走走。
出了乐庆宫,昭沅引着昭漓到了正殿上空,向下指道:“这里就是乐越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地方。”又指向另一方:“那边是祭坛和宗庙,不过那日被应沐前辈毁了,现在宗庙正在重建。”
昭漓扬起嘴角:“祭坛如果重建,应该就是我们龙神的祭坛了吧?”
昭沅道:“现在社稷还不安定,就算乐越没有和凤君连着血契,一下就否定凤神也会引起人间的动荡。不宜急进。”
反正龙神的生命无尽头,乐越才刚刚登基,来日方长。
昭漓赞赏地拍拍他的肩:“到人间来了一段时间,简直像脱胎换骨了,不错不错。”
脚下,笼罩着皇宫的七彩凤光已被灿烂的金色龙气遮盖。
“父王母后和我都没料到你能长大这么快,也没想到即将进行登基大典。这几天你要格外当心,哥会帮你镇着!”
昭沅看着乐庆宫的方向,不觉露出微笑。
澹台修回到府中,正要更衣,下人来报:“老爷,有几位客在后门外求见。”
澹台修问:“何人?”
小厮回禀:“小的也不知道,那些人没有报姓名。”
澹台修想了一想:“先将他们请入书房吧。”遂换了身便服,前往书房。刚迈进门,就见一人向他笑道:“澹台大人这相爷府,可真不好进啊。”
却是钦天监监正兆陆。
他身侧还站着几人,分别是御史台大夫宋羡、翰林院学士李起,中书令章充。
这四人年岁皆在四旬上下,乃是朝中少壮权重的一系。四人都身着深色方巾布衫,做寻常打扮。澹台修屏退左右,合上房门:“几位大人夤夜前来,有何见教?”
这几人中,中书令章充和澹台修是同榜进士出身,平日里关系略亲近一些,拱手笑道:“下官等听说,乐王殿下很属意相爷的千金。皇上眼看要换人做了。可相爷的国丈看来是跑不了的,所以今晚特意上门送些薄礼,套套情谊,来日在朝中,可都要仰仗相爷了。”
澹台修道:“莫提此事,羞杀羞杀,家风不正,至使小女不懂规矩,做出些与人话柄之事。而且我知道,你章汗梁与这几位大人,绝对不是来给我送礼的。”
章充抚掌道:“相爷真是快人快语,我等就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澹台大人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同榜中进士,琼林宴上,说过何等志向?”
澹台修道:“记得。当日我曾说,盼见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如今已深知,昔日年少,不知这几字之重之难。”
兆陆道:“那相爷觉得,今日的天下如何,百姓如何,朝纲又如何?”
澹台修一时沉默。
御史大夫宋羡道:“相爷不愿说,那下官来说。那位乐王入主皇宫几日,所有奏章一概压而不阅,西南大旱,沿江汛期又至,数十万人等着粮草救命。乐王可以因为令千金的一句话,拨给太后十几万两银子迁往行宫。这些折子却管也不管。定南王与安顺王交兵,牵连百姓无数。不管是拜龙神和拜凤神的哪方为胜,最后都是一座大祭坛建起来。”
兆陆接着道:“不错,这位乐王出身玄道门派,笃信神怪,在皇宫中已搞出了不少动静,来日……实在……”
澹台修沉吟不语。
章充道:“澹台兄,如今朝廷是个什么样子,天下是个什么样子,你我皆知。若再袖手旁观,江山社稷,将要怎样?”
澹台修缓缓道:“但诸公容我问一句,昔日安顺王掌权时,为何诸公不发声,却要等到今日?诸公既然觉得,本相想做国丈,又为何来和本相说这番话?”
兆陆四人一时都被问住了,隔了片刻,李起才道:“安顺王独揽朝政时,京城上下皆是他的耳目,不瞒丞相说,我等志同道合者早有联络,但恐怕被抓捕,方才一直隐匿。如今局面暂由定南王一系掌控。他一直在南郡,京城中少有势力。我等这才敢前来找丞相。”
章充捻须道:“不错。澹台兄,你那本让安顺王削兵权的折子,真正用意,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若无澹台兄之计,定南王绝对进不了京城。因此我等才觉得,澹台兄是个真正心怀天下,以社稷百姓为重之人。”
澹台修苦笑:“这句话,我万万担不起。容我再问一句,如今伪太子已废,倘若不是乐王,又该由谁承继社稷?”
兆陆道:“和氏血脉已断,但能承继社稷的人,倒还找得出来。不知相爷可记得五陵侯高氏?他们与太祖皇帝本有亲戚,只因种种缘故,不同姓。这一代的高老侯爷生性敦厚,可惜儿子早逝,其孙小侯爷年方十一岁,却聪颖过人,相貌出奇,隐然有帝王之相。”
澹台修在心中冷笑一声。和韶多病,难顾政务,天下兵马大权被安顺王独揽五分,另外几分由三位郡王平分,五陵侯之流都是空有虚衔。拥立一个十一岁的异姓孩子称帝,简直妄想,与天下也绝没有好处。
兆陆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侃侃道:“下官知道,相爷一定想问,五陵侯一族无权无势无兵马,该当如何?可现成的兵马,不就摆在眼前?相爷既然能用定南王之力铲除安顺王,为何不能再借安顺王余党之力?”
乐越又将木箱中的证物翻了一遍,终无所获,三更十分,昭沅和昭漓回来了。
昭沅还要去和商景碰面,询问琳箐和孙奔处有没有战报消息。乐越便先去就寝,问昭漓:“龙神阁下准备在何处安寝?”
昭漓道:“这你就不必管了,随便找片云,也能睡一睡。”他突然问乐越,“你还未娶亲?”
乐越怔了一怔,道:“在下自觉还没有到娶亲的年纪。”
昭漓眉头敛起,神色肃然:“也没有马上可以为你生孩子的相好?”
乐越的面皮抽了抽:“谈这个……对在下来说……就更早了。”
昭漓皱眉喃喃道:“奇怪,登基大典在即,昭沅已经长大了,为何……”
乐越干笑道:“也不是所有皇帝登基的时候都要有皇后的吧。”
昭漓神情复杂地瞧了瞧他。摇曳的灯光下,似乎带着一丝怜悯。
夜半,澹台修在床上辗转难眠,兆陆四人的话在他脑中盘旋。
“我知道澹台大人是担心,除掉两王后,小侯爷年幼,天下难定。可如果放任尊崇神道的毒瘤,天下早晚必亡。这是唯一的大好机会。”
“五陵侯素不信神鬼,小侯爷尚小,正可以慢慢谏化。四郡王既除,兵权之忧亦可解。”
“如果这样做,天下可能大乱,但如不这样做,天下必亡。澹台兄到底选哪条路?”
……
言辞回荡在耳边,澹台修猛地一惊,睁开眼,天已破晓。
澹台修换上官服,即刻进皇城,径直到乐庆宫前,求见乐王。
少顷,小宦官引澹台修进了正殿,行礼完毕,却见乐越正站在书案边,案上摆放着一些杂七杂八的卷轴旧黄历等物。这几天送上来的奏折却被堆放在一角。
澹台修道:“殿下,这几日的折子急待批复。西南大旱,东南沿江汛期又至,朝廷应早拨粮饷。”
乐越一惊,拍拍额头:“抱歉抱歉,如此重要的折子,我竟然没看到。我还以为这两天送来的都是那种拟议封号之类的折子。”立刻去那堆奏折中翻找,有几本被翻得跌落在地。不等小宦官上前,乐越就立刻弯腰捡起来,攥着袖头在奏折封皮上擦了擦,吹吹灰。
翻了半晌,方才找出那几本参奏此事的折子。乐越三下两下扫读完毕,问澹台修:“请教澹台丞相,如果调拨粮饷的话,要调拨多少?”
澹台修道:“这件事,乐王殿下应该传召户部尚书议定。”
乐越立刻喊人道:“快去请户部尚书来一趟。”户部尚书叫什么来着?他背过百官名册,但这两天事情太多,忘了。
澹台修告退离去,他沿着宫墙慢慢地走,迎面看见一个小宦官抱着一叠卷轴匆匆跑来,向澹台修施礼时,卷轴哗啦跌落在地。小宦官连忙去捡,澹台修瞄见展开的卷轴上依稀是宫殿的图样,便问:“这是什么?”
小宦官道:“是乐王殿下吩咐取来的凤乾宫图纸。乐王殿下好像打算在凤乾宫中改建一个大而深的池子,而且里面要四季清水,没有任何杂物,也不种荷养鱼。”
澹台修皱眉看着小宦官抱着卷轴离去,矗立半晌,终于回转身,步履坚定地向皇城门走去。
出了皇城,他命轿夫一路急行,到了刑部天牢外。把守天牢的兵卒都知他的身份,立刻让他入内,狱吏带路,将他引到一间偏僻的石室前。
澹台修道:“本相要密审此犯,你等先退下。”
狱吏带着狱卒们离开,石室中的重华子拖着镣铐缓缓抬起头:“丞相大人见贫道所为何事?你等背叛太子,反助孽龙,来日定然粉身碎骨,悔之不及!”
澹台修的右衣袖几不可见地抬了抬,一枚钥匙和一个锦袋被抛进牢房。
重华子的眼中霍地射出炙热的光芒,膝行两步,将两物压在自己的破烂衣衫下。
澹台修冷冷道:“妖道,你尚有多少同党?统统供出来,本相或者可以保你不受极刑之苦。”
大理寺又送来一箱安顺王府的证物,乐越翻开半日,依然无所得。他苦思冥想,这些零碎的线索难以拼凑在一起,令他有些烦躁。乐越靠进椅中,闭目揉了揉额角。头上沉重的金冠揪得他头皮处的发根隐隐作痛。
今天上午,他将绿萝夫人安排到某宫院中居住时,她的一席话给他敲响了警钟。
“乐王殿下,我知道你是个心地纯正的人,所以方才斗胆提醒。乐王殿下平日有些举止,在常人看来,可能有些诡奇。在这世间,不管哪个地方,都会有流言和非议,乐王殿下即将登基,言行更要格外留意。”
乐越睁开眼,推开桌上的证物,伸手去取奏折。他本以为有些奏折拖一天没关系,却不想耽误了救灾的大事。乐越终于稍微体会到了做皇帝的艰辛,真的一不留神,就变成昏君了。
殿内忽然有种莫名的凉意,乐越疑惑四顾,昭沅和他兄长竟然不知何时都不见了。殿内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
乐越再一转头,竟看见九凌站在帷幕前。
他这次装束十分素简,只是一袭白衫,乐越下意识问道:“你的气色怎么如此差,是不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