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漠密语
14426500000029

第29章 陕甘宁篇(1)

你晓得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几十几道弯上几十几只船哎?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杆哎?

几十几个那艄公呀哈来把船来扳?

我晓得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哎,

九十九道弯上九十九只船哎,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杆哎,

九十九个那艄公呀哈来把船来扳。

——陕北民歌

苍凉统万城

第三次到榆林了。

第一次是2002年准备撰写长篇报告文学《生存与毁灭——长江上游及三江源地区生态环境考察纪实》,榆林虽然不属于长江上游或三江源地区,但听说这里治沙赫赫有名,在全国沙漠化土地不断扩展的情况下,榆林沙区却出现了局部的逆转,联想到长江源区的沙化问题,便到榆林进行了考察。首次考察我便对榆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被防沙治沙中出现的英雄人物感动不已,以致后来专门有一个章节写到了“风流”的榆林人。

第二次到榆林是考察黄河流域的生态环境,有关部门向我表达了对陕西、山西、内蒙接壤区“黑三角”的担忧,认为这个地区土壤的侵蚀量极其惊人,是黄河的主要输沙区。在这次考察中,一些专家还向我谈到榆林地区地下水持续下降的问题,因此我心里沉甸甸的。针对我国“边建设边破坏”的痼疾,表达了“杞人之忧”,后来便写了《塌陷的神木》。

第三次是在延安开会后去榆林的,和第一次一样,是再次考察沙漠化和防沙治沙问题。

前两次到榆林时,我都没有感觉到必须到统万城去凭吊这一座1500多年前的大夏国都,一座被沙漠湮没的城市,这一次不知怎地,我总是牵肠挂肚地想起它,仿佛统万城在等待着我,要对我述说些什么……

我从靖边到统万城去,靖边县紧靠内蒙的乌审旗,因此公路时而在靖边境内,时而在内蒙境内。经过多年的生态治理,靖边的植被是很好的,林草覆盖度居陕北地区之首,民谚曰“进了靖边城,眼前绿一片”,这大概是对靖边最好的褒奖了。公路沿途有许多美丽的旱柳,它们整齐地排列在道路或田野边,有的蓬松的枝条像一把美丽的绿色巨伞,遮挡着炎炎烈日,但更多的旱柳枝条已经被人们砍光——拿去搞柳编或修房时做椽子,因此美丽的旱柳有的像个圆形大蘑菇,有的干脆变成了秃子,只剩下粗短的树干了。

远远地,在毛乌素沙地的茫茫沙海中统万城白色的身影出现了,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宛如“海市蜃楼”中出现的幻影,诡异而壮美。我们下了车,迎着白色的身影走去,远处的耕地里有农民正吆喝着用马犁地,准备播种糜子。同行的靖边县林业局副局长刘玉军提醒我:“这里不是耕地,我们已经行走在统万城的外城内了!”

听了这句话,我吃了一惊,而一种苍凉和沧桑之感也陡地袭上心头,正如元人张养浩在《潼关怀古》中感叹的那样:“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不但规模宏大的外城早已不复存在,连东城的居民区也已经变成了田野,农民们正在犁地,城廓的痕迹已经无影无踪,只有西城皇宫坚固而豪华的建筑才在荒凉的沙海中孤独地留下了一些断垣残壁供人凭吊……

统万城是宏伟的白色建筑,因此当地人又称之为“白城子”。

统万城怎么会成为国都呢?据《榆林地区志》记载,公元413年,夏国首领赫连勃勃,巡游到奢延水畔时曾登高而叹:“美哉!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马岭以北,大河以南,未之有也!”于是便征发了“夷夏十万人”将汉代的奢延城改筑成统万城,并定为国都。据《北史》记载,统万城“城高十仞,基厚三十步,上广十步,宫墙五仞,其坚可以砺刀斧。台榭高大,飞阁相连……”《十六国春秋》称之为“千树连偶,万阁楼屏”,“华林灵沼……驶道苑园”。整个城池由郭城(俗称头道城或外城)、东城(二道城)和西城(三道城)组成,东西两城呈长方形,现存的部分都高出地面2至10米,西城南隅更高出地面30多米——相当于10层楼房的高度,城基修得十分牢固,厚达16米,由白土(砂、粘土、石灰组成的三合土)版筑夯城,夯层厚15至20厘米。至于城基夯了多深呢?没人见过记载,但想来一定很深,因为在筑城时,赫连勃勃一定把这里当成永世基业了。

统万城的城墙坚硬得像花岗岩一样,虽经1500多年风霜雨雪的砥砺仍然保留了相当部分,可以说是古代建筑的奇迹。据说统万城建城使用的“白土”并不是一般的“三合土”,而是用土、牲口血与糜子蒸熟捣碎的浆混合而成的。《十六国春秋辑补》曾说,赫连勃勃筑城时命一个叫叱干阿利的人监督,“阿利性尤工巧,然残忍刻暴,乃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因此筑城的人莫不拼命把城墙夯实,以致“其坚可以砺斧”。正是靠着10万“征夫”的血与泪才筑成了统万城。

我曾经弄不清楚赫连勃勃到底是何许人也,查了许多资料后才知道,此人原是历史上叱咤风云的一颗流星,短暂然而辉煌,据说他充满野心、能征善战但性格残暴。他的父亲本是鲜卑族,属匈奴部,赫连勃勃本名刘勃勃,后改姓赫连,取“徽赫与天连”之意。前秦瓦解后,赫连勃勃跟随后秦姚兴镇守高平(今宁夏固原),并成为姚兴的女婿,10多年后公元407年羽翼渐丰的他,便背叛后秦自立为天王大单于,国号大夏,定都统万城。他率领大军从甘肃的马岭山转战黄河南,席卷高原后,公元418年曾趁东晋末年内乱之机又夺取了长安,在灞上称帝,439年死于帝位,在位仅19年。他死后后继无人,大夏国也就很快衰落了。

统万城断裂的墙壁上露出了一层又一层夯土的痕迹,昔日建筑宫殿时留下的“木筋”洞至今仍然历历可数。统万城建成后,赫连勃勃曾命人创作《统万城铭》,其中有“飞檐八层,插椽孔穴,层层可数”之句,想来这些木筋洞就是当初插椽的孔穴了。如今它们已经变成了燕子筑窠的地方,成群燕子啁啾着飞出飞进,真地让人发出了“鸽翎狐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照,谁祭扫”的感慨!一些农民还在结实的墙体下开出了窑洞,在洞中居住;护城河也早已干涸,只留下了一条干沟的痕迹……

统万城周围本来都是流沙,幸而近几十年靖边人民开展了持续的治沙活动,才让废城的周围有了沙柳、旱柳、沙蒿、杨树、榆树等植被,甚至还有开出紫红色花穗的香水槐,给荒凉的统万城抹上了温馨的绿色。

统万城到底告诉了我些什么呢?

有人说,统万城孤傲,我却只感到它的苍凉、没落和无奈。昔日的繁华已经永远地随风而逝,断垣残壁无言地告诉人们这里已经发生了沧桑巨变,无论多么狂妄的英雄,拥有多少权力和金钱,都无法对抗这种巨变。居民区变成田野,王公贵族们豪华的宫殿到处飘飞着燕子的翎毛,人血、牲畜血凝成的墙壁只能在苍白的面孔上露出无奈……

望着统万城,我想起了在额济纳旗参观过的黑城,也想起了楼兰、尼雅、渠勒……在地球上、在中华大地上,有多少这种逝去的城市和失落的文明呢?

在塔克拉玛干,在巴丹吉林,在腾格里,在毛乌素沙地……到处都可以发现它们的踪迹,它们到底带来了什么样的信息呢?

统万城兴衰的历史是值得我们仔细检视的,它和榆林地区生态环境的变迁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在赫连勃勃建都时,这里当然是一个生态环境非常优良的地方,以致这个驰骋千里的“风云人物”都认为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它。考古人员曾发现,在古城废墟中有木材堆积,不少是粗可合抱的松柏,可能采自附近的横山。唐初白城子周围还是有名的“卧马草地”,“安史之乱”后大批农民逃到这里,大肆“垦新”、“弃逃”,不断地扩大耕地,到唐朝后期及五代时,统万城周围便出现了沙漠,距建城仅仅400年便“堆沙高及城堞”了。

宋淳化五年(994年),朝廷为了防止党项人“据城自雄”,又下令毁弃夏州城(即统万城),不久后,建立仅仅600年的名城便成为沙漠中的废墟。以后,在反复的战争和争夺中,大量焚烧草原,到明代中叶,统万城一带已“俱系平漫沙漠,寸草不生,边墙风壅沙迹,高的超过边墙五七尺,低的也如大堤,墩台都被流沙埋没”了。

统万城的变化正是榆林地区变化的缩影。

这次到榆林时,适逢当地文联和作协正在开会,文学界的朋友们热情地接待了我,并且送了我许多作品,让我倍感惊异的是,榆林深厚的文化积淀和浓郁的创作氛围——榆林有三个发展定位,其中一个便是建设“特色文化”大市,这里曾经孕育过柳青、路遥等著名作家,在县领导的支持下,每个县的文学创作都极其活跃,都有自己印刷精美的刊物,培养出了一大批具有相当实力的作者,真是让我艳羡不已。

榆林人一再骄傲地对我宣称:真正的陕北就在我们这里,当年毛泽东不仅居住在延安,而且1947年到1948年转战陕北期间,还曾经在榆林的清涧、子洲、靖边、横山、绥德、米脂、佳县、吴堡8县23村住过!

榆林不但抚育了作家,还有闻名遐迩的“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米脂出过美女貂婵,俊男则是吕布。至于食品呢?榆林盛产羊肉和豆腐。据说陕北有一种掠地而生的地茭草,碎碎的叶片,紫蓝色的小花,羊只吃下后,肉里的膻味儿便被消蚀了,因而羊肉特别好吃。而豆腐呢?是因为这里的水好,做出的豆腐又白又嫩,朋友们在招待我吃饭时,总免不了向我介绍当地用羊肉和豆腐做成的名菜。

榆林地区北部为毛乌素沙地南缘,南部为黄土高原丘陵区北端一部分。毛乌素沙地分布在内蒙古伊克昭盟中南部和陕北的6个县、宁夏的1个县,是我国四大沙地之一,在榆林境内约244万公顷(3660万亩)。据陕西省治沙研究所的专家们介绍,毛乌素沙地不是原生沙漠,是人类活动造成的。5亿年前的古生代榆林地区还是一片汪洋,到喜马拉雅运动后变成了鄂尔多斯台地与黄土高原之间的一个槽形地带。石器时代已有人类活动,战国以后设立郡县,境内曾发现河套人古人类文化遗址,又广布仰韶文化与龙山文化遗址。这里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曾是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反复争夺的地方,境内最大的河流无定河流域曾是闻名全国的苍凉悲壮的战场,诗人们曾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无定河边暮笛声,赫连台畔旅人情”……从战国到明代,魏、赵、秦、汉、隋、金、明几代长城都在境内横贯,至今从榆林市到神木县沿途还可以看到驻军的城堡和烽火台,可见历代战争的激烈。

据《山海经》记载,春秋战国时期,陕北北洛河、延河与无定河之间曾广布森林;史籍载,西周时这里满山遍野乔灌林木丛生;汉代“水草丰美,牛马衔尾,群羊塞道”,西汉时,榆溪河流域榆树茂密成林,于是有了榆林之称。以后由于连年战火,榆林地区遭到反复交替破坏,隋末唐初由于严重的水土流失,终于出现了土地沙化。明代中叶榆林城外已“积沙及城,四望黄沙,弥漫无际,百里之内,皆一片沙漠,寸草不生,不产五谷,猝遇大风,即有一二可耕之地,曾不终期,尽为沙迹,疆界茫然”,再加上明朝的修边墙,清朝的“开放蒙荒”,以及近代的立寨占地、毁草垦殖、超载过牧、战争、樵采、围篱、垫路、堰地、沤肥等,终于让森林和草原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陕北沿长城一带,变成了今天著名的沙区。因此有人说,毛乌素沙地是人造的沙地。

“榆林四望黄沙际”,风沙曾逼迫榆林城3次南迁,陕北的长城沿线风沙区,面积近1.6万平方公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莽莽黄沙,一座孤城,,一队骆驼和阵阵驼铃声,便成为这座城市的标志,于是榆林有了“驼城”之名。

经过几十年特别近20多年的努力,沙地面积终于减少,最近一次据2004年第三次卫星监测,与5年前相比,流动沙地和半流动沙地又减少了二分之一。

如今在榆林的公路上奔驰,已经看不到沙漠的痕迹。左右两边都是长满牧草和灌木的草原,碧浪滚滚,碧草如丝,烽火台、长城残垣零零落落掠过天际,朔风吹动,草木的枝叶不断跳舞,但却看不见放牧的羊只——自2001年以后禁牧了。

像绿色宝塔一样的樟子松是榆林最宠爱的乔木,苗圃里3年的苗木已经三四十公分高,可以离开苗圃独立生活了。植物园里的樟子松是1964年从外地引进的,40多年已经有10层楼房那样高,面盆粗细,微风刮来,松涛阵阵,地上有许多鸡蛋大的松球,脚下的沙化地已经被落下的针叶形成了腐殖层,踩上去软软的,带点弹性,和沙地完全不同。

榆林也有婀娜纤柔的沙柳,一丛丛,风一刮便柔柔地摇动。而旱柳却是另一种丰姿,它们一行行地排列在田野边,婀娜中又透出一股威武和阳刚之气,极美。丛丛绿柳根系发达,固沙效果好,柳树小枝可以喂羊,还可以做“柳编”、织围墙、烧火,三四年可以砍一次,因此当地人有“种柳三棵顶个儿”的说法。

当然,榆林也不仅仅是“莺歌燕舞,形势一片大好”,它仍然有许多让人担忧的地方。在第一、二次考察榆林时,陕晋蒙接壤地区水土保持监督局、陕西省治沙研究所和当地有关部门的一些工作人员,都曾经对我表达出了“光环后的忧思”,对榆林地区地下水位下降、湖泊干涸、地表塌陷、水土流失严重、荒漠化面积扩大等现象表现出深深的忧虑。这一次到榆林,他们再次表现出“超前”的忧虑,一位专家曾这样说:

榆林在毛乌素沙地边缘,地下水位高,年均降水量又在400毫米左右,属于半干旱地带,相对说来比别的沙漠地区条件好一些,所以才会有“东抓赤峰,西抓榆林”之说,但是榆林植被好,又掩盖了许多深层次的问题,如火灾、病虫害、外来物种入侵等,特别水污染和地下水位下降更是一个严重问题。植被增加后,蒸发量与耗水量都增大,再加上开矿破坏了浅层地下水,这些对榆林说来将是致命的问题。上世纪北部滩区还要排涝,70年代以后要灌溉了,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要打多管井,90年代中期以后要打深井,深达五六十米甚至80米,这些都说明了什么?我们不能只顾眼前的繁荣,在西安开会时许多院士倡议“西部大开发不能变成西部大开挖”,重要资源不能无规划地国家、集体、个人一起上,浪费资源、破坏环境;搞绿化也要考虑水资源的问题,并不是树越种得多越好,树木在水充足时可以涵养水源,而在水不足时就不能涵养水源了。现在是搞生态的专家认为,地下水已经显著下降,用水应该慎重,但经济部门聘请的专家却认为,地下水还十分丰富,尽可以大胆地用。他们似乎也在搞调研,还搞了许多“数据”来证明他们的观点,甚至还出现了这样奇怪的说法:你不用,

它也要降,也要减少……他们从来没有负责任地提出过要保护水资源,而水资源却关系着我们的未来!

这位专家的话很对,我想,水资源不但关系着我们的未来,也决定着我们的未来,统万城或许已经默默地向我们述说了许多许多,或许它只说了一句话:人啊,你们必须自省,必须警惕!

于是面对统万城,我敬畏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