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0日,英军围困虎门第二道防线上的镇远、靖远、威远等炮台(这几个炮台都在亚娘鞋山上),并破坏江面第一道木排铁链。这铁链是林则徐做钦差时安置的,共有两道,英军不费吹灰之力就破坏一道,并对天朝的这种小儿科装备表示讥笑。英军放回守排士兵,让他们给琦善带口信:“打平炮台,即赴省城,再与琦善商议。”(《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二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716-717页)
战争一触即发,关天培、李廷钰派人到广州求援,琦善密增兵200,气得关提、李镇大哭,认为这是坐以待毙。他俩派人向林则徐汇报,林则徐的回复是:“提、镇能以死报国,亦是分所当然,但何不将此情形,透切一奏,死后也有申冤之日,即一时不能申冤,后世亦有记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鸦片战争》第二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65页)
看来,人与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琦善想的是如何哄弄走这些咱打不过的瘟神,完成皇帝交待给的任务;关天培等想的是如何增兵,好打过英夷;林则徐想的是,战死乃分内之事,关键是战败的原因,死前也得说清楚。别替人背黑锅,即使当时的统治者不理解,后世好歹能扬名立腕儿。
琦善估算,英国人虽然说要占据沙角,但它的意思并不在沙角,但是如若虎门一失,广州必不保。广州不保,就太失算了,倒不如把夷人哄到外洋,给它一寄居之所算了。于是,1月11日,琦善派鲍鹏前往会见义律,建议以口外外洋一寄居之所,替换沙角,其余悉照原议,另行说定。义律当天即回复,以尖沙嘴、香港交换沙角。1月12日,虎门这边挂出白旗;13日,虎门增兵开始撤下。琦善要求义律在缴还定海后即开广州贸易。14日,义律同意即行备文通知定海英军撤兵,并退还沙角、大角换取尖沙嘴、香港二处。15日,琦善派鲍鹏前去交涉,提出只准英夷在尖沙嘴、香港二处中挑一处。16日,义律同意放弃尖沙嘴,但把香港一处改作了香港岛,并提议把历次谈判“汇写盟约一纸”,并请琦善面谈。
1月20日,等不及汇成文本文件,义律便发出公告,宣布他和中国钦差大臣已经签订了初步协定:
一、香港岛及其港口割让给英国;
二、赔偿英国政府六百万元;
三、两国正式交往应基于平等地位;
四、广州海口贸易应在中国新年后十日开放,并应在黄埔进行,直至新居留地方面安排妥当时为止。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穿鼻草约》。其实,草约没有正式的文件,琦善也无从签字,但是,即使这样,琦善一辈子清名也栽了!卖国啦卖国啦!
琦善在义律发布公告的当天也向道光作了汇报,希望道光批准这个协定。而且琦善在这里还玩了一个天朝式的滑头,那就是,他仅是口头上答应义律,没有文件,更没有用钦差大臣关防。一旦皇上怪罪下来,可以处分自己,但这个口头协定完全可以被皇上推翻(后来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清方谈判代表桂良给咸丰提出的仍是这种馊主意:牺牲俺们大臣,保全天朝体面。他们不明白,大臣的素质与诚信,才是天朝体面的基础)。义律当然不明白这一点,按他的游戏规则,天朝的钦差就是他们的全权大使,即使是口头协定,那也是应该执行的,所以,他迫不急待地亮出了他的成果。令琦善难受的是,就在当天,他收到了道光1月6日下发的“著琦善整饬兵威,严申纪律,傥逆夷驶进口岸,即行相机剿办。朕志已定,断无游移”的谕旨。唉,议和是议不成了,皇帝要打呢。
琦善要开始倒霉了,因为他并未按照道光的意思开打,而是继续他的求和“事业”。当天,琦善就跑到林则徐寓所,与之协议。琦善的意思,还是主和,跟林力言打不过英夷。林则徐呢,悲喜交加。喜的是,皇上终于忽悠到主剿这边了;悲的是,皇上还会不会再忽悠到主和那边呢?所以,第二天,也就是1月21日,琦善邀他去协议,他干脆装病不去了。他这么装病算是装对了,因为这个时候的情形是,谁办夷务谁倒霉!林则徐后来也明白这一点了,1843年,尚在新疆充军的他给老婆写信,说起扬威将军奕经、靖逆将军奕山、参赞文蔚均被政府初步定为斩监候(大辟),牛鉴、余步云可能也躲不过之时,林则徐对自己最先被撤、充军新疆倒庆幸起来了:“由此观之,雪窖冰堂,亦不幸之幸耳。”(来新夏:《林则徐年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73页)林则徐说得对,这些与英夷在第一线接触的天朝大吏们,早被罢早幸运!
22日,是中国传统的大年三十,不知道光心情如何。大年初三,1月25日,琦善大早上就爬起来,准备与义律见面。1月26日,英军已占领香港了。27日,义律终于来了。大过年的,琦善用盛大的宴会来招待义律,两个人亲密接触,亲密交谈。也许是琦善再也没有了天朝一惯的傲慢,所以义律对他也挺客气。琦善坚持,香港全岛不行,只能给香港一处。两个人整整讨论了两天,没有一个结果。同在1月27日,道光下诏,要求广东与浙江方面,对英夷“痛加剿洗”。(《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二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712页)
1月28日,伯麦致广东水师大鹏协副将赖恩爵一份照会,内云:“本国公使大臣义,与钦差大臣爵阁部堂琦,说定诸事,议将香港等处全岛地方,让给英国主掌,已有文据在案。是该岛现已归属大英国主治下地方,应请贵官速将该岛各处所有贵国官兵撤回,四向洋面,不准兵役稍行阻止,难为往来渔商人民。”(《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鸦片战争》第四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39页)1月29日,义律发出公告,规定香港政府的组织,并且宣称进入该地的中国人将按照中国法律与习惯治理,但是免除一切非刑。而英国臣民和外国臣民则享受英国法律的保护。义律这是胡忽悠。既让中国人按中国法律来,又要免除其中的非刑,似乎他不知道,大清的法律条款本身就是非刑汇总似的。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随后又宣布,香港的中国居民乃是英王治下的臣民。(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中译本第一卷,上海书店出版社,第313页)
1月30日,道光再次下诏,从湖北、四川、贵州、河南、广西、江西调动万余军队开往广东;并派皇侄奕山为靖逆将军,尚书隆文和河南提督杨芳为参赞,一齐前往广东,负责广东的军事。看道光的意思,是要跟英夷大干一场了。
道光之所以忽悠到主剿,在于他认为,英军既然同意从天津南下就抚,就说明他们没有作战能力。既然就抚,那么就不应该要求割地赔款。割地,天朝体面何在?赔款,俺还嫌钱不够花呢!至于琦善,跟义律谈了个半拉子,骑虎难下了。1841年2月1日,义律照会琦善,原先的草约一点不能更改,否则咱们再开战。同时在香港贴出了安民告示,宣布“香港等处居民,现系归属大英国主之子民”。
同天,琦善给道光上奏,先把条约草案底稿奏上,然后列举广东不堪作战之情形:“地势则无要可扼”;“军械则无利可恃”;“兵力不固”;“民情不坚”。琦善说:“会商同城之将军都统巡抚学政司道府州,暨前督臣林则徐、邓廷桢等,佥称藩蓠难守,交锋实无把握。”总之,大家都同意,没法打了。他甚至向皇上摊牌说,请另行择派贤员前来覆勘。他表白说:“奴才始终惟为土地人民起见,断不敢稍存畏葸,尤不敢稍有欺饰。”(《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二册,第775-778页)琦善是否畏葸我不敢下断语,但是不敢稍有欺饰则是肯定的,至少对英夷的力量不敢稍有欺饰。
同样的话,他可能也给林则徐说过,因为林则徐在自己的日记中说琦善:“盛言逆夷炮械之猛,技艺之精,又极诋水师之无用。”(《林则徐集·日记》,第381页)正如前面所述,蒋廷黻先生认为琦善有“知彼”的功夫,确是客观理性之言。就拿沙角、大角之战来讲,清兵表现得也相当勇敢,宾汉在自己的《英军在华作战记》里说到沙角,认为它是“一个很坚强很可怕的阵地”,而在战斗中,中国军队“都维持了勇敢的人的本色”。但是总有学者有意无意地忽略军事力量及组织技术等现代化因素,而把导致战争的失败因素扣到琦善的主抚上。他们忘了,后来的铁杆主战派裕谦倒是没有丁点投降卖国的举动,可最后不照样兵败自杀?所以,蒋廷黻先生认为琦善有“知彼”的功夫,说得还不够,我认为,琦善不但有知彼功夫,还很有知己功夫。他给道光的这种“不欺饰”的汇报,谁能说不是如实地反映了天朝当时的国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