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的人碰到了生命的危难,
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本色;
黄金经过烧炼,
也不会变成别的颜色。
——《萨迦格言》
公元1273年——阴水鸡年(癸酉)——元至元十年——南宋咸淳九年
八思巴39岁 真金30岁
“这位夫人,小店的首饰可是临洮数一数二的。”店老板殷勤备至,在我身边巧舌如簧地推销着,“您有如此倾国倾城之貌,必得有最好的首饰来配您,才能衬您的风华和气度。”
八思巴在我搀扶下在首饰店中慢慢打量着:“老板,我们只买些上好的配件,我想自己做。”
“上好的,配件?”老板果真有生意头脑,立刻答道,“有有有。您放眼看看整个临洮城,就我这家店的款式最新最全。不知这位老爹想打制什么首饰?金凤钗,玉镯,还是项链?”
听到店老板如此称呼,我微微皱了皱眉。八思巴却浑然不在意,回答道:“一串手链。不用你的样式,我自己会做。”
“一串?只是手链?”店老板继续唾沫横飞地推销,“您女儿长得如此貌美,必得浑身上下穿金戴银才能衬她,一串手链怎么够?”
“一串足矣。我们只是采购些孔雀石、青金石和砗磲[ 砗磲:一种巨大的贝壳,分布在印度洋和西太平洋。
],你若没有,那我们便去其他店了。”我板起脸孔嗔怪,“还有,他是我相公。”
饶是店老板阅人无数也不禁愣住,重新打量衣着寻常的我们。他也算有急智,急忙换了说法:“小娘子眼光真好,您相公可是气宇轩昂相貌不凡啊。”
我扑哧笑了出来,这马屁拍得太没谱了。如今的八思巴外表看起来有五十多岁,满脸皱纹,高瘦的身子略有些佝偻。虽仍是神情清朗,却早已与气宇轩昂相貌不凡搭不上半点干系。我偷眼看了看八思巴,却见他依旧风轻云淡,像是全没听到店老板所说。
我瞪了店老板一眼:“还不快把东西拿出来,不然我们可真走了。”
“别别别,最上等的孔雀石、青金石和砗磲本店都有,都是从万里之外的天竺和罽(音jì)宾[ 即今天的巴基斯坦、阿富汗,青金石的产地。
]运来,绝对货真价实,临洮城内哪有别家店有我这么好的货色?”店老板一边说一边捧出一个个锦盒,打开细看,倒真没吹牛,确是上好的东西。八思巴见识过太多珍宝,仔细挑了些最好的材料。
走出首饰店时已是夕阳西下,春日的金色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意直透心底。闻着空气中醉人的桃花香,我搀扶着他相视一笑,走回我们的庄园。这两年我们在临洮过着隐居生活,无人知晓这座大庄园里住着的高瘦老人是尚不满四十岁的帝师。平日里我们极少在人前露面,可少数几次露面都会引来背后的交头接耳,无非是些关于这对老夫少妻的极具想象力的闲言碎语。
今日,八思巴一时兴起,想要为我做串手链。他坚持要自己去买材料,我只能与他变装戴着帽子来到闹市。果不其然,背后指指戳戳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不少孟浪的年轻小伙子嚷嚷着“鲜花插在牛粪上”之类的龌龊话。可我们俩毫不在意,我连使法力小小惩戒一下的兴趣都没有。我与他十指相扣,施施然向前走着。如今他对我的触碰,痛感更少了,便很喜欢牵着我的手。这样柔媚的春天傍晚,与心爱之人过着二人世界,那种宁静的温馨,于我们,已然足够。
自从到了临洮,八思巴让我大大方方在人前出现,不必装扮成小厮模样,只须隐去蓝眸蓝发。我就这样以女子之身跟随着他。他让身边人都唤我蓝夫人,虽然没有正式仪式,但所有人都默认了我与他的关系。萨迦派本就是个可以娶亲的佛教教派,因此并无人质疑他。消息传到忽必烈那里,还得到了忽必烈的赏赐。若不是八思巴坚决不肯,忽必烈早已命人将诰命夫人沉沉的头饰压到我头上了。
回到庄园,扎巴俄色上前禀报:“启必帖木儿王子带着女儿贝丹前来拜访,已等候多时了。”
我与八思巴一起走入厅堂,启必帖木儿急忙拉起身边一名十岁左右的女孩向我们行礼。
八思巴急忙上前扶住他:“安答不必这么见外。你能从凉州大老远赶来与我一聚,我已非常开心了。”
启必帖木儿比八思巴大十一岁,今年已有五十岁。他这些年衰老得厉害,早年魁梧的壮汉如今疾病缠身。他摇着头看向八思巴:“安答,我这次来,怕是最后一次见你了。医官说,我的血虚之症已病入膏肓,如今不过是迁延时日而已。”
八思巴吃了一惊,随即难过地说道:“怎会这样?我定当回禀陛下,为你派出最好的御医。要什么药材,只管向我开口。”
启必帖木儿扭头咳嗽一阵子:“没有用的,这些年请了多少名医都治不好,我也死心了,唯有这小女儿贝丹让我牵挂不舍。”
八思巴凝重地看向憔悴的启必帖木儿:“安答,你抱病前来,必不是只为叙旧。安答有何请求,我必尽全力!”
启必帖木儿对身边的贝丹看了一眼。八思巴明了,让我带贝丹出去看看庄园里的风光。我将贝丹带到院子里,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小女孩刚开始很拘谨,与我熟了便开始渐渐放开心扉。我一边陪着她摘桃花,一边支着耳朵听屋里的谈话。
“的确是有事相求,望帝师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分儿上,莫要嫌弃才好。”启必帖木儿的声音竟是带着哭腔。
“安答,你快起来。你有病在身,怎吃得消冰凉的地砖?”听声音,启必帖木儿竟在八思巴面前跪下了。
“你如今贵为帝师,连王子公主见了你也得恭让三分,你却还一直记得我这二十多年前的安答,真真是重情之人!”启必帖木儿哭了一阵子,在八思巴不停劝慰下方才继续说道,“我死前没有别的遗憾,唯有这小女儿放不下。我若是一死,她那些狠心的兄长,谁也不会真心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听着启必帖木儿的哭诉,我想起了之前听到的一些传闻。启必帖木儿年轻时颇荒唐,生下一窝子的儿子。十来个儿子个个纨绔不肖,平日里架鹰斗狗吃喝玩乐,可启必帖木儿的封地被忽必烈越割越小,哪还经得住儿子们这般挥霍?听说这几年他景况越来越差,偌大的王府常要靠典当才能维持平日的气派,只怕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捉襟见肘了。他那些儿子没一个孝顺的,就盼着爹早早蹬腿好分财产。
八思巴安慰他:“安答不用担心,我必会为贝丹公主在朝中寻一门好亲事。”
启必帖木儿却说道:“安答,不知我们两家能否结成亲家,让我女儿做你侄媳妇?唯有让贝丹嫁入你们萨迦,才不会因为嫁妆寒碜被婆家看不起。”
我吃了一惊,连贝丹叫我“蓝姨”都没有听到。原来启必帖木儿拖着病重之躯来临洮是抱着这个心思,可先前八思巴已经应允卓玛和贡嘎桑布了呀。
“这……”八思巴犹豫着,“几年前我已为侄儿达玛在萨迦定了亲,是我长妹之女……”
启必帖木儿连声说道:“这没有关系,只须给我女儿平妻的身份即可。”
启必帖木儿现在虽已没落,但女儿好歹也是蒙古宗亲公主的身份。以平妻与觉莫达本相处,贡嘎桑布和卓玛恐怕也无法反对。屋里声息俱无,我细听了许久,终于听到了八思巴郑重回答:“好,安答,我答应你。待你百年之后,我会替你好好照顾贝丹公主。她嫁入我萨迦后,必不会受委屈!”
我愣了一下,旋即觉得有股苦涩卡在喉咙口。看着在我身边天真烂漫摘桃花的小女孩,她比达玛大了四岁。不知为何,我总忍不住想起恰那与墨卡顿。
晚上八思巴在油灯下为手链打璎珞,我端着燕窝放在他面前:“为何答应启必帖木儿?”
他放下璎珞,慢慢喝着燕窝粥:“当年他父亲阔端对萨迦有恩。我与他二十多年的交情,他如此跪求我,怎能拒绝?再说了,墨卡顿为恰那而死,我心中一直歉疚。如今,也算是以此报答了启必帖木儿吧。”
“达玛与贝丹,你不觉得跟恰那和墨卡顿很像吗?”恰那的儿子娶墨卡顿的侄女,冥冥中似有一些难以解释的因缘,只是实在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
他摸了摸我的蓝发,温柔笑道:“蓝迦,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们不会像恰那和墨卡顿那般不幸。等达玛长大了来中都,我会让他跟贝丹先相处一段时间,然后再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