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抱着一丝期望,看向面色凝重的察必:“没有任何化解之法吗?”
她先是很肯定地摇头,继而又犹豫了一下,看着我们俩说道:“八思巴,不妨你现在试着触碰小蓝,看看是否还会那么痛。”
八思巴疑惑:“难道我现在触碰她就可以了吗?”
察必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也不知道,但也许可以。刚刚脑中突然冒出个念头,我需要证实。”
我坐在他身边,八思巴将手小心伸向我的脸,我屏住呼吸紧盯他的手,直到他触上我肌肤的那一刻。他的眉头皱了一下,有些痛苦之色。将手从我脸上挪开,看着掌心,没有起伤痕。他欣喜地抬头看向察必:“虽还是有些痛,却并非完全无法忍受。与之前火灼般的痛感相比,真的是轻了许多,连伤痕都不再有了。”
我喜极,急忙握住他的手:“真的?那这样呢,还痛不痛?”
他皱着已斑白的长眉,对着我微微一笑:“无妨,我能忍住。”
察必却没有我们俩的兴奋,忧虑之色更浓:“看来,我的猜想是真的。”
八思巴和我都已觉察出察必脸色极凝重。我与他双手紧握,一起恳求察必:“请告诉我们实情。”
察必的目光在我们紧握的双手上逡巡许久:“这禁咒,只有当八思巴自身灵力消失,生命渐渐消逝时,才能慢慢减弱直至完全消除。”
我猛地跳起来,神思混乱:“你,你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八思巴平静地看着察必,面色反而从容下来,“之所以我会觉得不如先前剧痛,那是因为我的灵力已经消弭殆尽,生命所剩无多,是吗?”
察必哀伤地看着我们,两颗晶莹的泪珠沿着她精致的面庞滑落:“到你……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你再抚摩她,便完全感觉不出痛了。”
心似被扭捏撕扯,碎成片状。离开儿子后,再没有承受过如此痛楚,我是那么不甘,犹如困兽,跪在地上仰头嘶声道:“我是妖,可我从未伤害过别人,我只是想与我所爱的人好好度过平凡的一生而已!可是为何,为何上天要这样待我?为何我爱的人都要遭受如此凄惨的命运?”
察必蹲下身想搀扶我起来,我甩开她的手,伏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察必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八思巴慢慢在我面前蹲下,温柔的声音轻轻在我耳边响起:“蓝迦,别难过了。你不是说,要好好陪我走完最后一程吗?”
我抬起头,蒙眬泪眼中,看到一张浅笑的脸。眸子已不复年少时的晶亮,却似阅尽人世间的沧桑,直看进我的心底。他抚上我肩头,稍微一用力,将我拉进他的怀。虽痛得吸了一口气,却依旧紧紧抱着我:“我们只剩下不多的时间了,别浪费在哭泣上。”
我呆呆地看向他满是皱纹的清癯的脸:“你真的愿意舍弃朝堂,舍弃萨迦,远离这些政事,跟着我走吗?”
“还记得恰那留给我的话吗?他让我不要为了萨迦、为了统一藏地太拼命,要好好想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额头上尽是道道皱纹,眼睛略微一眯,眼角便扯出粗粗浅浅的纹路。他从怀中拿出那块恰那新婚之夜送给我的璁玉,璁玉上串着剩下一半的蓝丝带。自从我被打回原形,再也没有灵力能将这璁玉放入袋中隐身携带,他便一直为我保管着。
他将璁玉绑在我头顶,抚摩着我的蓝发,他满足地感喟:“如今我总算能抱着你了,虽然痛,但对我来说,能这样抱着你,已是超乎期望。我想要的,不过如此而已,与恰那所求的一样。为心爱之人春日放歌原野,夏日泛舟河上,秋日遍尝熟果,冬日踏雪赏梅。只是,我以前从不敢说出口。如今,我要为我自己而活,我要真正做我自己。你可愿陪我?”
我拼命点头,拽着他的褐红僧袍,在他怀中放声大哭。与他相识二十五载,小半辈子过去了,还从未见他如此放开心怀吐露内心。泪水湿透了他胸前衣襟,僧袍被我揉得皱巴巴的,一代高僧清俊卓然的形象就这么被我毁了,可他却笑得很开心。笑容扯出细细的皱纹,整张脸老态横生,可在我眼中,他依旧俊逸温润气度不凡,依旧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光华照人的十三岁男孩。
这年3月,八思巴向忽必烈告病假,说中都气候太潮湿,他屡屡犯喘症,想要去一处干燥些的地方养病。忽必烈令全京城最好的名医为八思巴诊治。可所有御医为八思巴诊脉之后都向忽必烈禀报同一个坏消息:国师操劳过度又四处奔波,经历了许多伤心伤神之事,如今身子已被多年疾病侵蚀过度,难以痊愈,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了……
忽必烈难以相信,比他小十九岁的八思巴健康状况竟然如此糟糕!在察必劝说下,忽必烈只得准了八思巴的告假。八思巴打算去凉州临洮,那里有忽必烈先前赏赐给他的庄园,他还从未去过。那里气候比中都干燥些,对他的咳症或许有帮助。
公元1271年3月,大护国仁王寺开满了桃花,望不到头的红云铺天盖地。清风扬起,扫过枝头,粉色的花瓣飞絮般扬在天空,轻旋着落在八思巴肩上。他在落英缤纷中最后再看一眼送行的二弟仁钦坚赞和弟子们,向他们挥了挥手,抱着狐狸身子的我,坐进马车。
他只带了几名最信任的弟子随行,包括跟着他二十来年的大弟子扎巴俄色。走之前他已作了安排,由仁钦坚赞代理,在忽必烈朝堂上履行国师义务。
忽必烈在崇天门为八思巴设下盛大的欢送会,他对八思巴叮嘱又叮嘱,送行的步子走了又走,终于在八思巴再三恳求下,不得已停下送别的马车。两人依依惜别,互道珍重。其实他们俩心中都有预感:这次一别,此生再难有见面之日了。
春日暖阳下,马车辘辘,路边柳絮在风中飘扬,中都渐渐远离视线。三十七岁的八思巴拖着病体离开了中都,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这座举世闻名的大都市。
八思巴放弃诸多政务归隐临洮的这一年,对忽必烈的帝国来说,也有着非同寻常的特殊意义。这年11月,在临洮的我们收到传自中都的消息:汉臣刘秉忠奏请建国号——大元。
忽必烈采纳了此项奏议,令刘秉忠拟订《建国号诏》,将大蒙古国变成“大元”,将自己从蒙古大汗,变成中原皇帝。所有人对他的尊称,也由“大汗”变成“陛下”。
这件事对远在临洮养病的八思巴来说也有着重要意义:忽必烈将八思巴的国师称号升为帝师,意为天下独尊的皇帝在宗教上的老师!
自八思巴受封帝师开始,朝廷中常设帝师一职。帝师圆寂,则新立一人继任。帝师若因故须长期离开朝廷,则委任一人代理。即便八思巴此时不在大都,忽必烈对他的信任依旧。他颁布旨意向八思巴保证:帝师只有款氏家族血统的后裔才能担任。也就是说,八思巴之后的下一任帝师,毫无争议地落在尚年少的达玛巴拉身上。
后来,忽必烈履行了承诺。整个元代先后有十四任帝师,皆是萨迦派中人。
“成吉思汗建国以来,一直称自己的国家为大蒙古国。忽必烈即大汗位时,大蒙古国已成为横跨欧亚的几大汗国,彼此间并无从属关系。忽必烈的统治中心转移到了汉地,随着中原皇朝体制的逐步建立,需要有相应的国号以表示其为继承中原的新皇朝。这是向中原臣民表示:忽必烈所统治的国家,已经不仅仅是蒙古的一个汗国,而是中国历代王朝的延续。”
年轻人点头:“确实如此。好比后来的清朝,满族人融入中华,成为中原王朝之一。”
我详细解释“元”这个字的意思:“刘秉忠作为元初最著名的汉臣之一,为这个疆域空前广大的王国定立了国号。他奏议道:前代王朝如秦、汉以兴起之地为名,隋、唐以始封的爵邑为名,都不足以显示本朝的伟大。应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建国号为‘大元’。”
年轻人“哦”了一声:“元朝原来是这么来的。我一直记得元朝的首都叫大都,可你却说之前叫燕京,后来叫中都。那什么时候才开始叫大都的?”
夜半时分,寒气逼人。我为他再添一条毯子,一边说道:“就是第二年,至元九年,公元1272年2月,忽必烈采纳刘秉忠的建议,改中都为大都,正式定为元朝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