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赫者常常受到挑剔,
卑贱者有谁会去注意?
红玛瑙总是被人鉴赏,
拨火棍有谁会去评议?
——《萨迦格言》
我与他对望许久,方才涩哑着嗓子问道:“为何?”
八思巴定睛看着我,眼里满是痛苦,缓缓将袈裟退去。我惊呼一声,他身上、手臂上有许多疤痕,有不少已经淡去,却依旧能看出疤痕的形状,如一朵朵泣血的莲花。我震惊地抬眼看他,他垂头流泪:“你变成人身后,只要我触碰到你的肌肤,触碰之处就如火炙一般,剧痛难忍。”
我震惊良久,方才颤抖着嗓音问出:“为何会这样?”
他凄凉一笑:“谁看不出我对你的钟情呢?所有的淡漠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他深吸一口气,抬眼痴痴望着我,眼里满是柔情,“是,我爱你。从恰那将你带到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就像恰那所说,你那么美那么善良,我怎能抵挡这人世间最大的诱惑?我甚至起了不该有的欲心,渴望着能真正拥有你。”
我流着泪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能触碰我的?”
“七年前白伞盖佛事的那一晚。察必皇后来找我,告知我需以男子十年的阳寿来救你,我那时心里居然是窃喜的。只要给自己一个理由能与你在一起,我不在乎十年寿命。可我,可我却——”他猛地停顿住,将手伸到面前翻转查看,嘴角不停抽搐着,“我抚摩你的脸,手上却是火焰炙烤一般地疼痛。我不相信,又以手臂抱你入怀。可我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要触碰到你,都会痛苦不堪。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我无法碰你。我只能一辈子看着你而无法触碰你!”
“我急忙驱车回国师府,看到恰那已经到了。为了救你,我只能告诉恰那。没想到他头也不回冲去救你,我才知道,他也是爱你的。我第一次尝到了嫉恨滋味,即便他是我最爱的弟弟!”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头,靠着墙角的身子慢慢往下瘫软,几近癫狂地喊道,“那一晚忌妒与恨意如毒蛇般啃噬着我的内心,只要一想到恰那与你在一起,我的全副身心就像置身于火炉里炙烤煎熬。一整夜,我简直要把自己折磨疯了,我想要找出原因,为何我不能碰你!”
我伸手想拉住他,又无奈地缩回手:“那你找出原因了吗?为何?”
他依旧以手抱头,蹲在地上痛苦地摇头:“我用了七年时间寻找,却始终无法找出原因。这是我心底最深的秘密,我无人可问,甚至对恰那我也得紧紧瞒着。后来看见恰那与你情浓,我有心成全,不得不将你推向他,可心底深处又是千般挣扎万般不愿。矛盾犹豫之时,我只能以繁忙的政事让自己尽量忘却。这样,便不用想太多,不会那么痛苦了。”
我泪流满面,瘫软在地上,想抱住他却又不能。明白了他的无奈与哀伤,明白了他偶尔莫名的冷淡和奇怪的酸酸口吻。原来想要拥抱却不能的滋味是如此难熬,他隐瞒心思竟独自一人挣扎了七年!
他背靠墙坐在地上,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空洞:“恰那为了萨迦又被迫娶第三门亲事,我心里难受又痛惜。从曲弥赶回萨迦时,我已看出你心里有了恰那。恰那可以一再为萨迦牺牲,我就不可以让他得到他本该拥有的幸福吗?再找原因已无意义,那是文殊菩萨对我内心破戒的惩罚,你本就不该属于我,是我太贪心了。我终于下定决心——”他顿一下,眼神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逡巡许久,干哑着嗓子决绝说出,“彻底放弃你。”
我这才知道,他劝我接受做恰那新娘时,说他不肯舍弃十年寿命,他的性命要留着做更多事,还说他将我丢在那屋子里听天由命。这一切不近人情的说辞,原来都是为了让我对他死心!
我哭得肝肠寸断,连连摇头:“不对,你触碰过我。生达玛的时候,你一直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让我躺在你怀里安慰我,鼓励我。我没有力气喝参汤,是你以口对口喂我喝下。如果没有你,我过不了那道鬼门关。可是,难道你,你那时——”
我说不下去了。回想当时,他脸上满是痛苦万状的表情,可我根本顾不上。后来曾见过他手上缠着绷带,可他却说是为恰那守灵时被烛火灼伤。原来,他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可他,一步都没有离开过我。
“很痛,真的很痛啊。连亲你那般亲密之举,对我而言除了痛,完全没有别的感觉。”他按上自己的伤疤,无意识地抚摩着如莲花般的伤痕,“可身体上再怎样痛,都不及心里的痛。你经历的比我痛苦百倍,没有了恰那的支撑,若我那时再以身体上的疼痛远离你,你如何熬得过去?”
我双膝跪着靠近他几许,热切地看向他:“既然知道,你是我支撑下去的力量,那就不要再拒绝我,让我在你身边。你剩下的日子,让我来支撑着你走完!那不光是我,也是恰那的愿望!”
他嘴角浮起一抹笑,饱含着无尽绝望,仍是慢慢摇了摇头:“即便你不在意我已苍老,不在意我的寿命所剩无几,可我依旧无法触碰你。蓝迦,你告诉我,除了拒绝你,我还能有别的法子吗?你说得没错,我已无所谓还能活多久了。我累了,太累了,我想早点解脱……”
“不行,我不许你放弃,恰那也不会允许!”我狠狠地瞪着他,抹去眼泪,猛地站起身,“我们去见察必,说不定她可以帮我们。”我只活了三百年,在蓝狐一族里尚属年少。可她已活了千年,见识比我广许多,法力也比我高深,说不定她能知道原委并找出办法。
他愣住,眸色中闪过一丝期盼,在我鼓励的眼神下,慢慢晃着身子费力站起。我想上前搀扶他,却又想到我会带给他痛苦,只得硬生生缩回手。握紧自己的拳头,对他用力点头:“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我们可以找到办法的。”
他的眼睑微微颤抖,努力深呼吸几次,对着我紧张地点了点头。
那日晚些时候,八思巴带着我入宫去找察必。屏退众人后,我在察必面前化出人身,将事情原委说与她听。她诧异地打量八思巴:“难怪这两年里我从你身上转移灵力时,感觉到你体内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这股力量对你身体并无任何损害,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来历。”
她让八思巴在她对面盘腿坐下,以指头轻点上他额头,默默施起法来。我焦急地在一旁看着,察必指头所点之处,竟渐渐现出一个红色印子。八思巴似很痛苦,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仍强行撑着身体。察必神情凝重,不住喃喃自语:“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我急忙问道:“何处奇怪?”
她收了法术,吐纳片刻,没头没脑地问我:“小蓝,我记得当年班智达临终前曾教过你一套咒术,用以束缚你的形灵,你便化不成人身。”
我奇怪道:“是啊,但是你告诉我之后,我早就停了修行此法。所以,后来才有了人身。”
察必下榻,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几口,眉宇间微皱了起来:“虽然你停了咒术后可以化成人身,可班智达实在是未雨绸缪,他还埋下了更厉害的一招!”
“是伯父?”八思巴身体猛烈战栗,一手撑在榻上无力起身,“他临终前让我跪在他床前,手按在我的天灵盖上念过一段咒语!我还以为是伯父对我的祈祝,没想到竟是……”
“对,是禁咒!这段咒语与班智达教给小蓝的咒术相生相克,对你身体丝毫无害。可是任何修习过班智达这套咒术的妖化成人身,你一旦触碰就会被禁咒所伤!”察必叹息着看向我,无奈地蹙起秀眉,“天下修习过班智达秘传法术的妖能有几个?这是摆明了针对你。班智达需要你的灵力与忠心保护他们兄弟俩,可他最不愿的便是八思巴与你产生感情而毁了修行。所以,他深谋远虑,计划周详:先诱你修习他的法术束缚住你的形灵,若有一天你发现真相而停止修习此法,为了确保他的继承人不被你诱惑,他又在八思巴身上施以相克的禁咒,令他一辈子不能靠近你!”
我身子发抖,仿佛浸泡在冰水之中:“可我即便修习过他的法术,也早已停止了呀。”
察必摇头道:“停止修习是没用的,等你发现时已修习日久,深入内腑与全身脉络了。这禁咒并非是什么恶咒,没有逆天逆命,不违伦常纲德,一旦咒术种下,便无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