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鸿章看来(当然,具体情况是李元度跟他讲的),徽州失利主要是因为城里绿营兵闹饷,李元度当时刚进城几天,情况不明,加上徽州城防残破,城墙都塌了一半儿,太平军兵力又强(带兵的是仅次于陈玉成、李秀成的“三号猛将”李世贤),在这种情况下,李元度打个败仗也算情有可原。
再说了,李元度被认为是曾国藩身边最“铁”的哥们儿。当年老曾在靖港兵败,跳江自杀,是李元度把他捞上来的。后来老曾兵败九江,成了落水狗,多亏李元度率领兵马护卫在身边,才熬过那段困境。再后来老曾被石达开堵在南昌,精兵尽失,又是李元度带兵赶来,拼死护卫,直至石达开转进安徽,南昌解围。这三次经历,被曾国藩称为“三不忘之情”,经常挂在嘴边,湘军将士人人皆知。所以李鸿章觉得曾国藩不至于为了徽州败就把李元度怎么着。
于是李鸿章又出去找了一帮朋友,大家一起来见曾国藩,替李元度说情。
想不到今天的曾国藩性情大变,暴烈异常,根本不听劝,立刻让李鸿章代笔,上奏折参劾李元度!
俗话说得好:“会骑马的容易摔死,会游泳的容易淹死”。李鸿章这个人脑子非常好使,办事特别有准儿,是个人中俊杰。也正因为如此,他有时候未免把事儿办得太“满”。比如这一回,他有九成把握让曾国藩能宽恕李元度,所以难免把话说得太多太碎,结果和曾国藩和在了一块儿,越说越僵,越说越硬,直到……老师一定要参李元度,学生不能拟折。
那不用你了,我自己写折!
要是老师非要这么做,学生只好告辞了!
随你的便!
眨眼工夫,李鸿章这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因为李元度的事儿,被曾国藩给“辞退”了。
原本事情没闹大的时候,如果李元度偷着去见曾国藩,低声下气地认个错儿,曾国藩要罚他,老李也别吱声,认个罚,这事儿其实能过去。可现在有李鸿章他们这帮谋士一闹,李元度在湘军里再也混不下去了,干脆到粮台把自己积欠的工资清理一下,带着一包银子回湖南老家去了。
李元度走后没多久,李鸿章也不声不响地打起个小包袱,离开祁门,到南昌找他大哥李瀚章去了。
其实曾国藩这次下狠心整治李元度的真正原因,李鸿章并不知情。
湘军里的人都知道李元度对曾国藩有“三不忘之情”,可对曾国藩来说,他对李元度还有“三不忘之恨”,这一点,很多人却根本不知道。
一不忘:咸丰六年,湘军在江西吃苦的时候,为了争粮争饷,李元度手下的平江勇(从李元度老家平江招募的湘勇)和辰州勇(湖南辰州招来的湘勇)发生过恶性冲突,平江勇仗着人多势众,居然一次就杀死辰州勇二百多人!李元度不但不追究责任,严肃军纪,反而在曾国藩面前说谎,替部下开脱。湘军自创建直至裁撤,这是最严重的一次内讧事件!曾国藩因此对李元度非常不满。
二不忘:老曾被皇帝赶回老家守孝的时候,李元度不甘寂寞,私自和浙江巡抚王有龄搭线,虽然后来没搞下去,可这么一“搞”,也让曾国藩非常恼火。
三不忘:在湘军所有大将之中,李元度的平江勇军纪最差,训练最差,表现最差……什么都最差!这次让李元度防守徽州,这是多么重要的任务,可他玩忽职守,几乎一仗没打就把徽州丢了。
对这样的部将,不惩戒不行!
这些事儿,像李鸿章他们这些刚投到曾国藩手下一两年的谋士根本不知情,他们只以为老曾是因为徽州失守而“收拾”李元度,都觉得徽州失守原因很多,不能全怪老李,这才群起为李元度说情。可曾国藩又不能把这些旧事儿一一挑明,结果双方“茬”在了一起,闹得都下不来台,最后,曾国藩和李鸿章这对师生硬是闹掰了。
李元度走了,李鸿章也走了。这两人一个是曾国藩的好朋友,一个是他最得意的学生,现在两人都误会了他,也背弃了他。
可曾国藩身为两江总督、湘军大帅,心里再苦脸上也不能带出来,只好晚上关起门来在自己的日记里写几句狠话,发发牢骚。
后来,这件事继续发展了下去。
李元度离开湘军之后,以前就和他搭过关系的浙江巡抚王有龄立刻把他拉了过去。之后李元度回乡招了八千人马,重组“平江勇”,投靠了王有龄。
这么一来,李元度成了湘军里出的第一个“叛逆”!曾国藩原本倒没想把李元度往死里整,可这一下子真把他惹急了,下决心要收拾李元度。
同治元年杭州被李秀成攻破,王有龄战死,李元度的后台倒了。曾国藩立刻出来报复,上折子参李元度,把他参得丢官罢职,充军发配。倒是以前的老朋友左宗棠、李鸿章这些人出来替李元度说情,才免了充军之苦,可李元度从此也就垮了。
至于李鸿章,曾国藩并没真的生他的气,很快就主动写信跟小李联络感情。
一看恩师这么给面子,李鸿章喜出望外,于是曾、李二人热热闹闹地通起信来。过了大半年,以前的裂痕全都修补好了,曾国藩大人大量,写了一封非常感人的信,客客气气地把李鸿章又请了回来。不久就推荐他当了江苏巡抚。
从此李鸿章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5.密密麻麻的危险
这时候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已经率军离开安徽了。
李秀成走了,可太平军并没有走。
由于祁门地处太平军西进的必经之路,十几万大军都要从此路过,所以眼下祁门附近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太平军。尤其占据徽州的侍王李世贤,随时可以带着人马来攻祁门。为了应付危局,曾国藩把张运兰的老湘营安排在黟县,鲍超的霆军布置在渔亭,一左一右,守住祁门正面的大路。
十一月初,在安徽、江西两省交界处,太平军定南主将黄文金亲率上万兵力一举攻克建德,吓得江西巡抚手下的绿营兵像兔子一样飞逃回九江。结果太平军一鼓作气连续攻克六座县城,直攻到湖口。
湖口是九江的门户,湘军和太平军反复争夺的旧战场。
此时湘军全都开进了安徽,江西的绿营兵又垮了,湖口已经无人防守。正巧曾国藩的亲信彭玉麟带着水师驻扎在湖口附近,结果彭玉麟一咬牙,把水师都弄上岸当了步兵,开进湖口拼命守城。
湖口几年间恶战无数,仅有的一些营垒全都被打得破破烂烂的,彭玉麟只好带着水师忙时打仗,闲时筑城,累得四脚朝天,好歹挡住了太平军的冲击。结果这一路太平军转头逼近景德镇。
自徽州失守以后,景德镇成了祁门这个“行军灶”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这儿要是被太平军拿下,曾国藩就真成了“王八进灶坑”了,曾国藩赶紧命令鲍超率军去救景德镇。
哪知道鲍超的人马刚出发,张运兰那边发来急报:太平天国奉王古隆贤亲领大军冲过羊栈岭,已经和“老湘营”交火!同时太平军赖裕新所部也出兵增援,从侧翼杀了过来。
一听到这个消息,曾国藩又悔又气,关上门儿使劲抽了自己两个嘴巴……瞧瞧老曾这个倒霉劲儿吧!鲍超在的时候太平军不来,现在刚把老鲍调走,太平军就杀过来了!
赖谁呀?谁让你把大营扎到祁门这个倒霉地方儿来的?
事已至此,说啥也不顶事了,打吧!
张运兰一个人,左打古隆贤,右打赖裕新,拼死拼活好歹把这两路太平军都挡住了,想不到从休宁那边又开出一路太平军,来抄张运兰的后路!
眼瞅着“老湘营”要歇菜,忽然大路上闪出一支队伍,却是鲍超杀回来了!
原来鲍超率霆军赶往景德镇,可是刚开拔头一天就遇上了暴雨,只好先找地方住下,结果大雨连下了两天,鲍超就在山坳里避了两天雨,到十九日,忽然撞见几个败兵,揪住一问,原来太平军过了羊栈岭,正跟张运兰死磕!
这时候鲍超哪儿还顾得上景德镇,赶紧带着兵马杀了回来。
这一下太平军一万多人,湘军也有近万人,双方拼杀了好几天,直杀到二十六日,鲍超和张运兰终于一个守住了黟县,一个夺回了渔亭,解了祁门之围。
这一轮恶战,跟早先李秀成亲自进攻祁门一样凶险,好在曾国藩运气好(我发现曾国藩这一辈子,运气着实不错),鲍超去而复返,总算化险为夷。
好容易祁门跟前儿安静了,鲍超立刻又跑到景德镇去了。
太平军在湖口被彭玉麟的水师击退后,黄文金率军直扑景德镇,在这儿跟左宗棠的部队撞在了一起。
左宗棠是个带兵的好手,在战术指挥这方面比曾国藩强得不是一点半点儿,可眼下他手里的几千人马都是新兵蛋子,这还是头一回打硬仗,左宗棠心里也没底,就把部队驻扎在小麦铺,结起“硬寨”,准备打一场“呆”仗。
要说定南主将黄文金,那也是太平军中一员名将,一向以勇猛强悍用兵迅捷著称,可这一次因为他已连续攻克建德等六个县,得了不少便宜,心满意足,又知道景德镇是战略要地,不好打,所以在左宗棠面前停了下来,等待援兵,一等就等了近两个月,结果援兵没来,鲍超先赶来了。
咸丰十一年(1861)正月二十六日,鲍超的霆军进至黄麦铺,和黄文金所部遭遇,双方猝不及防,立刻展开厮杀,一场血战,黄文金亲自冲锋,不想受了重伤,太平军一下子乱了阵脚,鲍超乘势挥兵大进,左宗棠的兵马也出寨夹攻,黄文金所部大败而去。
这一下子,景德镇暂时安全了。
听了这个消息曾国藩总算松了口气。眼看黄文金一败,祁门附近已经没有太平军部队,总算又能喝喝茶看看书,玩玩读书笔记了。
哪知道刚轻松了一个月,祁门山前忽然杀声震天,不知又是哪一路太平军冲了过来!
原来眼看黄文金在景德镇吃了败仗,太平军侍王李世贤怒了。
李世贤是目前太平军里仅次于英王、忠王的第三号名将,不管本事还是实力都比黄文金高出一块。见黄文金吃了败仗,他立刻和助手襄王刘官芳一起率领本部精兵直扑景德镇。二月十三日和左宗棠所部相遇,一场激战,左宗棠手下的新兵蛋子顶不住太平军的猛攻,吃了败仗,李世贤一路追杀到景德镇城下,而襄王刘官芳则越过榉根岭拿下了历口。
历口是进出祁门官道上的一座小镇,距祁门仅有二十里!而且太平军是正冲着祁门的“大门”杀过来的,要是让这路太平军得了手,曾国藩这帮人一个也活不了!
这一次曾国藩是真吓坏了,赶紧叫护卫大营的朱品隆带着所有人马(三千)顶上去!自己也偷偷弄了把刀来,准备万一“那啥”的时候抹脖子用……结果朱品隆带着人冲上去,过了一个时辰,派人回来传信:大帅别怕,没事儿了。
刘官芳走了!
原来刘官芳并不是要攻打祁门,他的目标是景德镇,只是从祁门这儿路过。朱品隆的队伍还没开到,他已经带着大部队走远了。
曾国藩这个家伙,运气咋这么好呢?
不过话说回来,人这辈子,绝不能指着“好运气”活着。
在侍王李世贤、襄王刘官芳的合力猛攻之下,景德镇终于被太平军拿下来了。
这一下祁门大营通往外界的粮道断了。
粮食运不进来,公文送不出去,胡林翼、曾国荃、安徽省内的几万湘军外加两江三省所有地方官员都不知道这位两江总督曾大帅是死是活……这哪行!
为了打通与外界的联系,三月初三,曾国藩集起手中所有部队,硬是凑出九千人,然后亲率大军杀向徽州。
既然景德镇那边让太平军堵上了,打开徽州,和浙江方面联系上,也行啊。
谁?谁带兵?曾国藩?
完喽完喽,这下湘军倒霉喽……自咸丰四年三月老曾带着湘军出长沙攻打岳州,直到今天,凡是曾国藩同志亲自上阵指挥作战,那是逢战必败,逢打必输!几年前曾国藩已经把这事儿想明白了,接受了教训,后来好长时间不“亲自带兵”了。可这回他心里一急,脑子一热,把这碴儿忘了!虽然这次他并没有提刀赤膊直接冲锋陷阵,可是只要战场上有老曾这么一号人儿,哪怕只是远远地在后边督战,部队也得打败仗……看见你就不行!
三月四日,湘军杀到徽州城外,在曾大帅的“亲自指挥”下,打来打去,始终打不出个名堂来。一拖拖到十一日,徽州城安然无恙,城下的湘军全都郁闷了。
十二日,曾国藩命令部队集中攻击徽州东门。可这时候乡勇已经全体“郁闷”,在东门外混了一天,连一次像样的攻击都组织不起来。城上的太平军往下看着,心里想:差不离了,嗯,差不离了……当天夜里,太平军大开城门全军杀出,来劫湘军的营寨。
要在平时,湘军最擅长“结硬寨”,基本上不会被敌人偷袭。可这次因为是曾国藩亲自指挥,湘军从官到兵全都晕了,结果一下让人家掏了老窝,全军溃散,被太平军结结实实地追杀了一夜!到天亮收拾败兵,只剩下不到六千人,其他全跑没影了。
到这时候,已经谈不上反攻徽州了,曾国藩只好退回祁门等死。
这天晚上,老曾就着烛光写了一篇日记:行军打仗不是我的特长。用兵贵奇,而我的思路太平缓,用兵贵诈,可我的脾气太愚直……得,从这次以后,曾国藩是真的接受了教训,以后再也不亲自上阵领兵了。
眼瞅着通向外界的道路全部断绝,湘军各部弹尽粮绝,局面越来越糟,忽然从前线传来一个好消息:李世贤占领景德镇后,没能站住脚跟,随后跟左宗棠的湘军打了一场恶仗,结果败了。于是李世贤放弃了景德镇,带着人马开进浙江去了。
景德镇被湘军夺回来了,祁门和外界的联系打通了,曾国藩总算踏实下来。可在经过了这么多危险之后,他再也不敢待在祁门了,赶紧收拾行李,带着人马离开祁门县城,退到安徽池州的东流镇,把大营“扎”到了水师的战船上。
这一次老曾从“灶坑子”里退出来后,直接把家搬到了长江上,从此再也不怕被太平军“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