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凿开铜墙铁壁
秦日纲是太平军中的一员悍将,金田起义时就追随在洪秀全、杨秀清身边,有勇有谋,屡立奇功,受封太平天国天官正丞相,后来又当上了燕王,其地位只在太平天国东、南、西、北、翼五王之下,是个比当年的曾天养更高级别的对手。受命出征之后,秦日纲很快把阻击湘军的作战地点选在了田家镇。
田家镇在江西境内,南边是广济,北面是蕲州。长江的江流在这里收成一条细线,两岸山崖壁立,其中田家镇对面的半壁山附近江流宽仅一里左右,山势如刀,直劈江水中流,自古就是长江水战的必争之地。秦日纲来到前敌之后,迅速组织防御,在半壁山一带遍修堡垒,又在江心拉起六条粗大的铁索,铁索一端连接半壁山,一端连在田家镇,把长江江面一分为二。在铁索之间布设战船,配置枪炮,保护锁链,其后又建起五座巨大的木排,用来防御湘军水师。
“木排”这个玩意儿是太平军的一项发明,简单地说就是一座漂浮在江面上的水城。外面有城墙,里面有房屋,有瞭望楼,每座水城都布置多门火炮,可以单独使用,也可以用铁链子串在一起组成防线。现在这五座巨大的木排就是连起来的,在铁索之后一字排开,把个长江水道堵得严严实实。
在半壁山上,太平军建起大营一座,小营四座,枪炮如林,紧紧咬住面前狭窄的江水,由田家镇防线的二号人物——豫王胡以晃(西征军主帅,曾天养的上司)直接坐镇指挥,守卫着江中坚固的铁索。
太平军在半壁山江面上布设的铁索,可以说达到了当时的国际先进水平。
这些铁索每条重逾万斤,为了解决铁索被切断一环而使整条铁链沉入江底的问题,太平军专门在铁索中间用船只托载,再把船和“木排”水城连在一起,下面用大铁锚牢牢固定,这样即使铁链被斩断一截,其他链条仍然锁住江面,不致全部损毁。
在半壁山对面,燕王秦日纲亲自坐镇田家镇,上游有牛肝矶、房盘山、老鼠山三座营垒,沿江六七里到处布设大炮,可以随处轰击江中的战船。田家镇下面是富池口,由北王韦昌辉的弟弟韦俊率军镇守,保护下游的水师战船,另有太平军检点陈玉成率领精兵来回机动,策应作战。
这一仗太平军动用精兵五万,名将四员,其中还以陈玉成(就是后来那位英王)的名气最小,可见太平军对曾国藩这支恶狠狠的湘军是多么重视。
这次湘军要攻打的,就是这么一座铜墙铁壁。
相对太平军的五万精锐,湘军只有水师一万一千,步卒八千,其中塔齐布手下五千人,罗泽南手下三千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万七千绿营兵在边上“配合作战”,全加在一起不到四万人。实际上绿营兵根本不顶用,后来他们被太平军阻击在蕲州一线,根本没来参战,真正在战场上拼命的,还是这两万倒霉催的湘军炮灰。
九月二十七日,曾国藩已经探明了太平军在田家镇的布防,一脑门子冷汗。用了大半天工夫,制订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方案:先集中水陆兵力攻打半壁山,同时让水师出去弄断太平军布设的大铁链子,打通江面,然后再攻田家镇。
有了这个模糊的大主意,曾国藩又趴在地图上使劲琢磨,慢慢搞出了一个计划:塔齐布率军先攻富池口,争取把韦俊的部队打跑,然后跟罗泽南所部合兵一处,直取半壁山,用血肉去拼太平军的堡垒。至于大铁链子怎么处理,老曾心里隐约有个印象,拿出自己的读书笔记翻了翻,果然找到了办法。
铁索拦江,在古代战争中多有使用,其破绽是:这些大铁链虽然粗得吓人,其实铸造水平并不高,都是普通生铁铸出来的,上面净是沙眼,只要挑一帮强壮的士卒轮流上阵,用特制的大斧猛砍,花上半个时辰,也能硬把它砍断。
但问题是半壁山附近江流狭窄,太平军枪炮密集,怎么才能弄出半个时辰的工夫砍铁链子呢?
对这个,史书上是有窍门儿的。
在船头上支起一个火炉,把炉火生得旺旺的,然后架上一口大锅,放一锅油,把油烧得滚沸之后,把铸铁破链子扔进去“油炸”,不大工夫,沸油浸入沙眼,整条铁链从里到外就炸脆烧软了,这时再搬过铁砧,把炸过的铁链放上去用大斧猛剁,几下就能剁断。
从笔记里找到答案后,曾国藩又悄悄做了几个实验,效果惊人的好,“炸透了”的铁链子真的不经砸,几下儿就断!
老曾手里那些读书笔记真是宝贝,说它们价值百万两白银也不为过。要是天下的读书笔记都像曾夫子这样记法,人类社会又进步了。
2.血溅半壁山
咸丰四年(1854)九月二十八日,湘军各部分头出发。十月初一早上,罗泽南所部悄悄进至半壁山三里外的马岭坳,准备展开突击。
要说半壁山的太平军守将豫王胡以晃,真是高手。在半壁山顶搭一高台,自己搬把大椅往上稳稳一坐,前面江上陆上,湘军所有动向尽收眼底。罗泽南的人马刚一行动,他就已经猜到对手会进马岭坳,立刻命令精兵一千悄悄潜进坳口,在树林和民房里潜伏下来。同时,另一支五千人的部队集结起来,准备居高临下,从半山腰向马岭坳发起冲击。
太平军的动向,罗泽南一点也不知道,所部进入马岭坳,还不等列开战斗阵形,只听半壁山上一声炮响,数千太平军已经向他们迎面冲杀过来,同时,四周树丛里、民房内上千伏兵蜂拥而出,把罗泽南所部三面合围。
要说湘军真是亡命之徒 ,中了埋伏又三面被围,却仍然固守死战,半步也不退却。坐在山顶的胡以晃见六千人还拿不下湘军,号旗一挥,又是一支精兵乘船从侧面渡江杀到,总计上万人马把湘军团团围住。
面对如此危局,罗泽南发起疯来了。剥去甲胄赤膊上阵,带着一帮死士纵马扬刀来回冲杀,和太平军足足拼了五六个小时,后队李续宾、李杏春各带军马赶来接应,太平军反而被湘军三面冲击,立刻败退,想绕过长堤登上小船退走,湘军却像疯了一样死死追赶,居然冲到太平军的小船上和对手死拼,太平军阵脚大乱,单在江岸边就损失上千人,其他的砍断江上浮桥退了回去。
这一天,罗泽南的部队虽然打了个胜仗,自己也战死了四百多人,而且没能接近半壁山,暂时停止了进攻。
第二天一早,塔齐布率军五千直逼富池口,走到军山嘴,却发现迎面一条河流拦路,只好搭建浮桥,搞了两天还没建好。太平军却已部署完毕,从北岸抽调数千精锐增援半壁山。随着山顶高台上的胡以晃令旗一挥,太平军齐声吼叫,如山崩海啸直向罗泽南所部湘军扑来。
此时罗泽南手里总共只有两千六百人,见太平军以人海战术向他们冲击,一些乡勇胆怯要跑,悍将李续宾高声喝骂,连杀三人,这才稳住了阵脚,抢占一块高地,把全军火器集中起来,以一千兵力正面迎击太平军的冲杀,其他人退下来做预备队。
由早至午,太平军攻势如潮,杀声震野,罗泽南、李续宾和他们那一千亡命徒死守高地,枪炮齐发,硬是扛了下来。战到过午,太平军兵力用尽,露出疲态,罗泽南看准机会,把自己的后备队调上来,突然向对手发起反扑。
说实话,这支不到三千人的队伍被围攻了半天,不但不败,居然还可以全军反扑,这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太平军顿时大败,一半人抢着逃回半壁山,却被湘军抄小道飞赶到前面,迎面阻击,顿时死伤千人,另一半退到江边,想上船逃走,却被湘军拼死直追到船旁,结果船少人多,大半人掉落江中,溺死无数。一百多个湘军的亡命徒提着大斧冲下江岸,把太平军架设的拦江铁索砍断了四条,竹缆砍断了七根。
胡以晃见山下大败,各部溃不成军,赶紧命一千人马下山来救,不想塔齐布所部正好在此时渡过小河,赶到阵前,顿时把这一千人马杀退。
经过一天的血战,驻守半壁山的太平军遭到了沉重的打击,胡以晃在高台上也坐不住了,赶紧请求秦日纲派援兵来救。
初五这天一早,秦日纲派兵三千渡江来救半壁山,胡以晃也亲自上阵,率所有部队居高临下对湘军发起冲击。可此时湘军两支步军已经会合,人数达到七千多,战法比昨天更加凶悍凌厉,两军一场激战,太平军终于又被击溃。胡以晃见大势已去,只好放弃半壁山,渡江退往田家镇。
在湘军步军夺取半壁山的时候,曾国藩亲率的水师却被陈玉成拦在了蕲州,一直拖了七天,曾国藩忽然醒过味儿来,命令绿营兵留在蕲州和太平军泡蘑菇,自己亲率水师扬帆划桨从太平军的炮口底下硬闯过去,赶到了主战场。
初八这天,湘军水师开进江面,用大炮轰击江岸上太平军壁垒,太平军也开炮还击,双方打了个平手。第二天在江上试探性地交手,结果面对湘军战船上威力强大的洋炮,太平军损失大船八艘,知道不是对手,就摆出一副扬帆远去的架势,却又在清晨悄悄回来,把被湘军砍断的铁索捞起(因有江心小船托住,铁索虽然被砍断,却没沉入江底),又挂了起来,重新截断江面。
十二日,湘军水师、陆营在江边会师,一起商议对付太平军拦江铁索的办法,总结出一条:要想破铁索,先要解决江中托住铁索的小船。
可这些小船并不容易对付。因为小船背后就是木排水城,架着很多枪炮,同时江面上还有太平军的战船专门保护铁索。经过一番商议,最后决定把战船分成四队,第一队带着火炉、大斧,专门砍断铁索,第二队紧随其后,专门拦截保护铁索的太平军战船,第三队等铁索一断,立刻向下游冲击,尽量烧毁太平军的水师战船,另外留一队战船驻守老营,防备太平军水师偷袭。
第二天一早,湘军水师直扑江心铁索,步军六千人沿岸进发,作为声援。眼看湘军要攻打江防,秦日纲一声令下,太平军从牛肝矶到龙王庙各处炮垒枪炮齐发,江面上顿时落弹如雨,可湘军这帮人根本就不怕死,顶着枪炮划桨向铁索靠近。太平军护索的战船蜂拥而出,湘军水师的第二队迎上来交战,第一队撞到铁索前,先用巨剪把连着小船的铁锚索剪断,那些托着铁索的小船立刻没了依托,顺江而下,整条铁索很快空悬在江面上。
这时湘军的水勇们搬出炉子烧热了油,把大铁链扔进去就“炸”,炸透了之后,捞出来放在铁砧上用大斧猛劈,叮当几下,粗大的铁链就被砍断了。此时的铁索已经没有了小船的支撑,一被砍断,立刻沉进了江底。江上的太平军齐声惊呼!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湘军水师第三队的战船已经冲过铁索,飞一样顺流而下!
这一下大出秦日纲的意料,赶紧下令发炮轰击,可太平军的旧式火炮射程有限,打得又慢,哪里挡得住湘军的战船。停在下游的数千条各种船只全都毫无准备,见敌人忽然冲到眼前,大惊之下纷纷起帆往下游退却,顿时你拥我挤乱成一团,湘军战船从成千条船之间挤过,火箭火球到处乱放,大炮冲着太平军战船集结之处猛轰,几十里的江面上顿时火光冲天,太平军战船不顾一切,拼命向下游退却。
万万想不到,就在此时,江上的风向忽然改变,东南风大作,向下游退却正是逆风,船根本开不起来,不但后面的船走不了,连前面已经驶出一段的船只也被大风刮了回来!
这一下太平军水师彻底乱套了,到处是一片火海,船上装运的火药一一爆炸,炸碎的船板四处横飞,江水里江岸上到处死尸枕藉,几千条战船全被烧尽,沿江百里火光熊熊。
面对这样的情况,燕王秦日纲、豫王胡以晃都已无力回天,眼瞅着富池口的太平军韦俊所部不战而溃,自己所在的田家镇也再无力守御,只好带着残兵败将放弃田家镇,向下游退去。
田家镇大战,湘军几乎把太平军水师一鼓全歼,所获战果之大,远远超过了以前所有的胜仗。塔齐布、罗泽南、彭玉麟、杨载福、李续宾等人一个个乐得找不着北。
只有曾国藩满脸愁容,一声不响。
作为湘军的大帅,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干什么。
过了田家镇,他的湘军就离开了清军控制的地区,进入太平军的势力范围了。
从此就将失去兵员补给,失去粮饷供应,失去友军协助,孤军前出,沿江而走,越打越少,越打越弱……太平军的北伐部队就是这样被歼灭的,太平军的西征军(眼下这支太平军一半就是西征军的残部),也是这样被击溃的。巧的是太平军的北伐军有两万多人,西征军三万多人,而他的湘军恰巧也是两万人。
一切都明摆着,一切都注定了。
皇上是要湘军和太平军两败俱伤,而曾国藩为了这个不着调的昏君,出卖了自己的乡亲,自己的部队,做了朝廷的帮凶。断送自己,断送朋友,断送乡亲,断送理想,一切都只为了一个“愚忠”,一个摆脱不了的愚忠……人这一辈子,有太多的不得已,可有什么比曾国藩所面对的结局更令人感到凄凉呢?
忽然间,曾国藩蹲在甲板上放声大哭。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