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这样天天讲大道理还有效,因为这时候当兵的人少,而军官里头书生的比例很高,曾国藩在上头讲,下边至少有一帮人不管听懂听不懂,一律跟着点头。可到后来湘军的人数越来越多,部将又各成羽翼,自领一军到处驻扎,天各一方,渐渐就把“讲道理”做思想工作这一套东西全扔到脑后了。加上湘军后期随着不断攻克被太平军长期占据的大城市,这支队伍也在急速变质,越变越邪恶,“思想政治工作”也就全盘失败了。
比如,在曾国藩的“天天大讲堂”里讲得最多的就是要求乡勇们不要扰民,可这些湘勇们扰不扰民呢?在长沙集训的时候还行,可后来就越来越扰,直至公然屠城,烧杀抢劫,掳掠妇女,无所不为。
说“扰民”已经是抬举湘军了,这帮人简直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为什么“思想政治工作”在曾国藩时代就会彻底失败了呢?
这就要从曾国藩创建湘军时建军思想上的一对矛盾说起了。
曾国藩推崇知识分子型将领,却又喜欢文盲型士兵。
在湘军中,儒生做大将蔚然成风。最早的老湘营各级指挥官罗泽南、王珍、罗信南、刘莹、谢邦翰、潘鸿焘、易良干、易良翰、杨昌濬、杨虎臣、罗信东、康祖成……全是书生,后来不管湘军如何扩建,其各军将帅也大多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可以这样说,在曾大帅手下,文化程度低的人基本混不下去。
拥有一群思想统一、信念坚定的知识分子型将领,是湘军的一大特色。这些领军的儒生虽然来自五湖四海,脾气秉性各异,互相之间也难免有个成见,但有一点和曾国藩非常相似,那就是毕竟是为了一个共同的儒学信仰走到一起来的,所以他们个个都特别天真,相信书本,凡事喜欢想当然,这共同的信仰和理想(幻想),使湘军拥有了强大的凝聚力。
可在招兵的时候,曾国藩的态度却和前面截然相反,他只招那些满手老茧性格木讷的“山民”,皮肤不够黑、老茧不够多、爱动脑子爱说话的一律不收。
士兵性格朴实,听话,容易训练和指挥,曾国藩挑这样的人当兵也没错呀。
可这些人却没有信仰,没有是非观,说难听点,很多人根本没有“灵魂”。
他们为什么跑来当兵?为了皇上?为了儒家思想?为了曾国藩?显然都不是,他们是冲着银子来的。
为了银子连命都卖的人,杀进城池,见了成箱的金子银子他能不抢吗?
当兵的素质低,可当官的素质高呀!部下胡作非为的时候,这些有文化的书生们难道不能出来制止?
人生在世,想学坏很容易,想学好比较难。
攻破一座城市,城里那么多大宅子,里面有的是金子、银子、漂亮女人,你不抢,就让别人给抢走了,当官的不抢,就让当兵的给抢走了。
大家都一样吃粮当兵,为了银子卖命,到发财的时候当官的不抢,光看着这帮当兵的抢?凭什么!
于是当兵的抢,当官的也抢——或者说当官的更抢。到最后官兵同流合污,一起入城抢劫。
现在就要问问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大将了——兵也抢,官也抢,那你们抢不抢?
抢?孔孟的书白读了!
不抢?
那就让底下人全抢光了……最后,多数湘军大将没能顶住银子的诱惑,一个个变成了不可救药的“强盗头子”。
在征兵的时候,湘军还有一套和八旗、绿营完全不同的建军原则:老曾挑统领,统领挑营官,营官挑哨官,哨官挑什长,什长挑兵勇。这么做的好处是:从金字塔顶端的曾国藩到金字塔最底部的大头兵,每个人都是被自己的顶头上司直接挑出来的,大官和小官之间、小官和乡勇之间不是铁哥们儿就是亲戚朋友同村人,在战场上,这些亲戚、朋友、同乡、铁哥们儿自然会互相照应,互相掩护,整个湘军体系就像一根绳子,绞结得异常紧密。
能够为了进一步强调湘军这种特殊的“绳子体系”,曾国藩又补了一条规矩:一军的管理权尽归统领,大帅不掺和;一营的管理权尽归管带,统领不掺和;这么一来,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更紧凑更团结了。
在那个年代,湘军这种组建方式无疑是非常先进非常超前的。
但这种特殊的“绳子体系”使得一营士兵只认识管带,一哨士兵只认识哨官,上战场时可以抱成团儿地拼命,下了战场之后,也会抱成团儿地抢劫,成为一个个拆不开的“犯罪团伙”,为湘军的最终变质又埋下了一个伏笔。
当然,湘军最终的失败并不能全怪曾国藩。因为曾国藩是受制于那个时代的。
在封建时代,朝廷总是有意识地把读书人和老百姓分割开来,结果是:大多数老百姓都是无知无识的文盲,少数读书人则把读书当成一种“特权”,挤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不肯和老百姓接触,而湘军正好是由“读书人”和“文盲”两种极端力量组成,所以将领和士卒间无法做到真正的沟通和互信。
另外,在数量本就不多的知识分子中,统治者又有意识地把勇气和学识分割开来,使得有学问的人不勇猛,勇猛的人没学问。这样做当然是为了更好地维护他们的统治。可正是这个原因,造成曾国藩不可能找到一大批既有学识有信仰,同时还非常勇猛顽强的将领。为了满足战争的残酷需要,“勇猛”逐渐成了选择和提拔将领的唯一标准,信仰和道德则成了次要的东西。随着湘军扩编,官兵素质就不可避免地迅速下滑,恶劣的兽性污染了整支军队。
随着军队规模不断扩大,战争不断向“太平军控制地区”发展,湘军从下层开始逐渐腐化,并迅速向中层、上层将领漫延。整支部队就像个大馅饼,刚烤出来时又香又热,等十几年后打败了太平天国,湘军这个“大馅饼”却已经彻底烂透,又酸又臭长满了黑毛,只能捏着鼻子把它扔进垃圾堆里去了。
3.新兵蛋子上战场
不管湘军日后沦落到什么地步,可今天它确实是新鲜出炉,火暴异常。在征兵、建制、训练各个方面,曾国藩不断拿出一套又一套超越时代的新理论新办法,使这支新式军队从一开始就显得极不平凡。
就在湘军刚刚有了点儿模样的时候,前线忽然传来一个消息:太平军准备集中兵力攻打江西南昌。
按说江西那边打仗,跟在湖南练兵的曾国藩没什么关系。可问题是这一仗却把曾国藩最喜欢的学生江忠源卷了进去。
江忠源,就是那个在蓑衣渡第一个大破太平军的家伙,也是他第一个写信劝曾国藩出山。此人实为湘军早期的第一名将,自从出战以来屡立战功,三年工夫从七品知县直升到湖北按察使,这一次又得了个“帮办江南军务”的头衔儿,正准备去江苏赴任,刚走到九江,听说南昌吃紧,江忠源这人出了名的“仗义”,二话不说,立刻带着自己手下的千把号人跑到南昌去协助防守。
可是就凭这么点儿人马,哪里守得住南昌?
江忠源是曾国藩的学生,和老曾一样,他也是办团练出身,八旗、绿营全都不买他的账,拿他不当回事,想跟这帮人借兵,那是一个兵也借不来,只好派人到长沙来向老师求救。曾国藩对这个学生也是异常重视,立刻命令部将罗泽南率兵一千驰援南昌。
于是刚刚成型的湘军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战场。
说这帮湘军“稀里糊涂”,这话是有所指的。
这时候的太平军已经成了气候,号称拥有百万大军,每次打仗随便就动用几万十几万人马。而曾国藩眼下总共才拉起来八个营,两千七百人,这次拉出来的才一千人。这一千人里又只有三百六十人(一个营)受过训练,其他全是新兵蛋子。就这么一支破队伍就敢出发,他们真的是去解南昌之围吗?怎么给人感觉好像是去“填坑”呢?
有这么句话叫“小马乍行嫌路窄,雏鹰展翅恨天低”,罗泽南和他这支小小的湘军就是这么一伙“小马儿”,别看从没上过战场,可一个个觉得自己相当不错,气昂昂牛哄哄。到了南昌,江忠源命他们进攻七里街一带的太平军,这一千新兵蛋子二话不说,立刻出发,远远见了太平军就咋咋呼呼地往上冲,上来就动家伙,一个个还真是挺不怕死的。
说实话,从江忠源部队的身上太平军已经初步领教过“湘军”的厉害,现在一看杀来的又是一帮子湖南兵,他们心里也有点儿犯嘀咕,打了没几个回合忽然扭头就跑,罗泽南想都没想,随后就追。
那就追吧……太平军越跑越快,湖南兵越追越紧,不看前不管后,千把号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往前猛冲,眼看追出足有十几里地了,忽然身边一声号炮,杀声震天,伏兵四起,一家伙把湘军包了“饺子”!
没辙,书呆子上战场,一开始基本也就这水平了……到这时候也没别的办法可想,大家一起玩儿命吧!
好在湘军已经接受了一段时间的训练,加上这帮湖南“山民”脾气狠性子野,身体素质好,而且他们队伍里的规矩是伤了给三十两,死了给六十两,所以这帮湘军个个真不要命!玩儿了命地往前冲杀,结果硬是给他们杀出重围,逃了出来。
可逃出来之后回头一找,发现几个军官谢邦翰、易良干、罗镇南、罗信东全没影儿了,包括统兵的罗泽南也不见了。这帮当兵的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退回营地傻等,直到天黑,罗泽南才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原来老罗虽然跟着当兵的冲了出来,可他是个读书人,身体素质不行,跑起来跟不上当兵的,结果掉了队。眼瞅着太平军追了上来,罗泽南灵机一动,跑到路边一间没人的破屋子,弄了块烂门板往身上一盖,躺着不动,结果还真把太平军给蒙过去了。
南昌城下这一仗,湘军死了八十多人,四个书生出身的军官也全部报销了,这四位全是罗泽南的学生,是他亲手从家乡带出来的,现在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填了“坑”。罗泽南真是灰头土脸,夹着尾巴回来见曾国藩。
想不到曾国藩这个人看事情和别人不一样,不但没处罚罗泽南,反而还挺高兴,跟老罗说:很好嘛!我本来以为书生们未必敢动刀子杀人,现在看来还是敢打仗的嘛!咱们的湘勇表现也都不错嘛!你看看,遇敌敢战,敌退敢追,被围敢斗……不错不错,比我估计的最坏局面好多了,不是小好,是大好!
怎么听着全是废话?
唉,败仗已经打了,不唠这套嗑儿,让曾国藩对他的部下说什么呢?
眼下当务之急,只有赶紧招兵,赶紧筹饷,赶紧训练。
军事训练,是曾国藩最拿手最在行的一个方面。
这个从没带过兵的老夫子,怎么会善于抓部队的训练呢?
因为军队的训练最重要的是两个方面:一是严格,二是规范。而这两条正好符合曾国藩这个人的性格特点,所以他天生就是个军训专家。
军事训练这回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因为它的理论比较简单,实际操作方面比较复杂。在理论上,曾国藩给它总结了两条:“练习武艺的,要做到会使用刀枪保护自己,刺杀敌人,枪炮能命中,能及远。练习阵法的,要做到进则同进,站则同站,登山不乱,越水不杂。”在当时那个战场环境,士兵能做到这么两条,就已经够用了。
有了基础理论还不够,老曾又拿出当年订课程表的功夫,给湘军也订了一份“课程表”:
一、每个月逢带三、六、九的日子,午前,自己亲自下教场监督乡勇们练武和操演阵法。
二、每个月逢带一、四、七的日子,午前命主要军官下场操练阵法,并进行抬枪、鸟枪打靶。
三、每个月逢带二、八的日子,午前,主要管带军官率领部队到城外搞爬坡、抢旗、跳沙坑之类的训练科目。
四、每个月逢带五、十的日子,午前在营中演练连环枪法。
五、每天午后,即在本营练习拳术、棍棒、大刀、长矛、耙叉等器械,一天也不能间断。
有了训练大纲和操课表还不够,曾国藩又根据自己的习惯,要求带兵官们必须廉洁朴实,不准迎来送往,送礼收礼,必须勤奋上进,不准耍滑偷懒,而且在这方面严格督导,耐心教育,只要一有时间就把将领们找来,给他们讲勤奋的重要,廉洁的可贵,那真是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那么这支正在训练中的军队要不要设一个总教官呢?
当然要了!为此曾国藩大费苦心,千挑万选,选出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来——绿营兵游击塔齐布。
托尔佳·塔齐布,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个旗人,而且这位塔哥还是满洲镶黄旗出身的。
此人是旗人里的另类,从小没怎么上过学,也不喜欢提笼架鸟斗蛐蛐闲扯淡,反而像满人的祖先那样喜欢弓马骑射,早先在北京城里的“火器营”(清朝“祖制”规定:火器不能让汉人掌握。所以火器营的兵全是八旗子弟)干过,后来进宫当了三等侍卫,咸丰元年被派到湖南当了都司,后来太平军进攻长沙,塔齐布拿出了旗人罕有的勇猛,冲上城头和太平军玩儿命,因功升为游击。所以曾国藩想找人担任湘军的总教习,一眼就相中了此人。
塔齐布这个人心粗胆大,没有什么心眼儿,而且弓马娴熟,也确实够资格当个总教习。最要紧的是,老塔是满洲镶黄旗的,湘军初成,用个旗人当总教练,北京城里的咸丰皇帝肯定更放心。
确实,从曾国藩决意组建湘军开始,他这后半辈子就一直担惊受怕,倒不怕被太平军打死,而是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犯了什么忌讳,让皇帝把他给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