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立意识的自由不具内容,因此它无任何意义可言。完美的自由全系于关系性的完善之和谐,而这种境地的实现必须由我们涉身处地去完成,单凭认知上的回应并不足为功。知识的对象与作为认识体的我们始终是分割的,因为知识并不是结合。以此,单凭官能的感觉或理性的认知并不能达到真理,惟有通过完美的交感结合才能实现真理。
孩童通过官能的新鲜感可与世界直接取得亲和。这是他们所拥有的第一个天赋。他们必须赤裸裸地面对这种单纯性,而不能失去直接与它交通的能力。为了保持我们的完美性,我们必须具备野蛮人的活力及文明人的心智;我们必须在自然界中保持自然之心,在人类社会里保持人性。我那被弃的灵魂独坐在孤立的文明城市里,渴求着灵性的解放与世界的开展。我正像被撕碎的诗歌里的一行孤立的诗文,经常处于一种悬空的状态,而其他行诗文却被一层雾远远地隔开着,因此,我这一行孤立的诗文时时地在等待着它们来凑合成韵,等待着它们来呈现诗的全貌。过去我与其他小孩共享的快乐之泉,不时遭到世俗的喧嚣所干扰,往日的梦境已被单调的机械性以及绅士的铁板面孔所撕裂了。
我像一般学童一样地上学校念书,但是我心里的痛苦尤倍于其他学童。我非文明化的一面极端敏感,它狂热地渴球着色调、音乐以及生命的律动。但是我们城市的教育却全然不理会这些活生生的事实。它正像一部货车一样,一味只等着将货品贩卖出去。事实上,人类的非文明面应该与其文明面维持一种相称的比例,正像地球里的水陆应该保持一定比例一样,而且前者的比例应该重于后者。但是我们当时学校的目标却完全侧重于文明面。这种干湿一面倒的现象在城市的环境里或许比较令人易于适应。但是我的天性却永远无法习惯于这种情况,无法习惯于那些宽广瑰丽的大马路。当我十几岁时,就被迫远离了我那非文明面的乐园。发觉自己被搁在一个无知的孤岛上,完全依靠自己的本能从头开始我的教育。
写到至此,我突然忆起童年时很幸运地发现了一本所译的《鲁宾逊漂流记》。我到现在仍认为它是最适合小孩子们念的一本书。我年青的时候就有一股热切的梦想,想逃避自己的自我,而与造物的一切取得合一。这种梦求纯粹是一种印度化的梦境,它是一种渴求扩张意识的传统臆想产物。或许有人会认为,这种臆想的性质过分主观;但是在我们所处的地理环境下,它原是不可避免的。我们生长在赤道地带的酷暑天气下,为了获得最低限度的生存条件,我们得付出最大的心血。光热、沃水以及富裕的生活常能滋养伟大的生命,而长期的贫困与烦燥则使我们没有余裕去享受大自然的盛赞。精力过剩的人才寻求其自我实现的过程中常自找障碍。这正是为什么西方文学的表现常侧重于天人对立,他们似乎乐于去寻求旅途上的敌人,获得一种挑战性的乐趣。亚历山大大帝发觉世界已无处可征服竟哭了起来,基于同样的原因,当西方人发现敌对的对象消失,他们战斗的任务无从发挥时,他们便将自己的衣物故意搁在别人的走道上,并强词夺理地宣称别人侵犯他的自由,挑起别人的敌意。为了无事找事,他们素来欢迎别人的挑战,正像刚学会飞翔的小鸟喜欢越过自己达不到的地方一样——自然,我们最好避免往下谈。
生命的展现往往在其旅途上遭遇许多矛盾,但是这些矛盾却是它们前进的动力。缓慢的流水常因岩石的阻碍而加快了其速度,同样,战斗的精神也是生命创力的源泉。宇宙心灵里的创造精神,为了呈现其自身,决不能缺乏障碍的激励。一切积极真理都不能缺乏完美的理想,而这种完美的理想必须由我们亲自去实现,才能显出战斗精神的伟大。但这种冲创精神并不是肉体上的竞赛,或是野蛮性的报复。
在《鲁宾逊飘流记》一书里,可以看到那个孤单的人直接面对着孤单的自然,他一个人必须面对整个宇宙,他必须向自己示好,与它合作,慢慢地探索它的奥妙,运用自己的天赋以赢得它的帮助,而这个冒险的故事却可以表现个人与自然结合的喜悦。
这个故事象征西方民族爱好冒险的英雄狂热——主动的犯难精神。我还记得年青的时候,有一次搭乘火车横过整个欧洲大陆时,所感到的无尽乐趣,似乎感觉到这块大陆在其长期骑士精神——西方的人文精神——的眷顾下,所辉映出来的健美与富腴的灼光,而这种感觉使我领略了它的动态美。他将整个自然掳为己有,揭开了它心灵的奥妙。因此,我更殷切的期望,东方敬虔者在其孤独心灵里所实现的宇宙灵魂之自省意象,能与西方在服务以及美善意志的展现上所象征的外在精神结合为一体。
我还记得有一次清晨,盂加拉的一个村落里,一个女丐双手捧着我的仆人所丢弃的一束鲜花,她将自己的脸温柔地埋在花堆里感叹道,“哦,我心里头的亲亲!”她的眼神似乎可以穿透外表形式,深入于这些花朵的无限领域,在这个领域里,她可以灵触到她所心爱的、至大的以及宇宙的大我。她虽然具有这种内在的洞察力,但缺乏膜拜的能力、缺乏西方形式的直接神圣服务——人群服务,而为她带来新的花朵,使荒漠里滋长出来新鲜的花朵。我绝不相信东西方的双生圣灵,玛俐亚及玛大永远没有共同实现真理完美的可能。尽管东方的物质文明仍旧十分贫困,而西方的好战之风未泯,但是我仍耐性地等待着双方的聚合。
人类与大自然完美结合的理想必须通过爱、主动性的交流以及种种智性的方式,才能通行无阻,而这一点我们可由鲁宾逊在孤岛上的故事获得印证。我们必须记住,爱与行动就是相辅相成的,惟有通过双方的合作,我们才能获得完美的知识;因为知识的目标不是为了卖弄学问,而是为了体现智慧。而兴学的主要目标也不仅仅在教育人类的身心以应付一切世俗尘务,它更高远的目标在于启迪生命与世界的和谐交流,并在此智慧的和谐中寻求恒久的平衡。在这种原则下,学童教育的第一个目标就在于摒除一切陈腐的因袭性,使个人通过其惊异之心挖掘自身的无限潜能。而我所指的,并不是单纯生活的训练,而是创造生活的训练。虽然人类的生活可能愈来愈复杂,但是只要他们的生活核心具有一种浩然的人格性,它仍可以永远保持着创造性的统协。
我希望有一天能完全实现兴学的梦想。到目前为止,已经初步地实现了我的愿望,我诚挚地培养学童的爱自然之心,为他们提供了在大自然中寻求自身真正自由的机会。因为爱就是自由,它带来了生命的全面,使我们的灵魂不致葬送于低贱的表面事实。爱以它的意义照亮了世界,使生命到处显露它的“美”,而这种“美”才是我们精神上的正馔。有些人歌颂贫穷的精神美德,宣扬俭朴的生活。倘若贫穷仅具有消极性质的话,我并不认为它具有任何特别价值。事实上,惟有当心灵具
有反响实相深沉呼唤的敏感性时,我们才能真正摆脱事物表面价值的诱惑。当我们怡情悦雅的单纯心灵被剥夺,沦为物欲奴隶而又沾沾自喜时,才是我们最大的不幸。过分刻薄的禁欲主义之讥讽,放纵无度的享乐主义犹如以恶攻恶一般愚昧,它们只是同一恶魔的改头换面而已。
在这种信仰之下,我竭尽所能地去启发学童对大自然的新鲜感,培养他们灵魂在人群关系里的敏感性,并通过文学、育乐以及宗教教育之助,使他们的灵魂更透彻的去体验这个世界,而使他们的心灵获得无可计量的美果——正像音乐所显发的真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