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闵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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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站着吃奶的人

田菊花四十五岁那年,和她过了半辈子的男人王老蔫死了。老蔫是四月死的,过了几个月,人们发现田翠花和她的儿媳妇都挺着大肚子。因为此前她不生养,就抱养了一个儿子叫大柱。谁知道都四十多了,大柱也成家了,自己却要老蚌生珠,偏又赶上男人死了。有人嘀咕了:“王老蔫死了,她肚子大了?她咋早不怀?”腊月初一那天,田翠花家的门楣上挂着两个红布条子,她和儿媳同一天生了,儿媳生了个丫头,她生了个儿子。因为农村生孩子后要忌门,一般人看见这个红布条子就不能进人家的门,否则,如果月娃娃有个什么毛病都会怪到你头上。看见田翠花门前的红布条子,有人又掐着指头算,怎么算,这个孩子在时间上没啥问题。村里的女人早就听田翠花说,王老蔫人蔫,但那地方一点也不蔫。看来田翠花没瞎说。只是王老蔫至死都不知道他把根留下了。

田翠花常听娘说,男怕初一,女怕十五,说初一出生的男人命不好。孩子生下来时,田翠花高兴,她为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而高兴。这一高兴她就抱着头上还带着羊水和血渍的儿子没头没脑地亲一阵,扯着嗓子哭一阵。她那泪水把哭和笑冲得乱七八糟。她骂那死鬼,人走了给我留了个孽根。其实,她是在自夸,好像说,死鬼,你老说我是不下蛋的鸡,这不,老娘把蛋下下了,你个死鬼却跑到井底凉快去了。她的哭倒真像是母鸡下蛋后的穷叫唤。田翠花知道,儿子是笔债,但我愿还这笔债,哪怕后半辈子做牛做马,我养的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肉。在一旁的婆婆听出来,歪了她一句:“行了,月子里哭啥,不要落下毛病。”

田翠花给孩子取名王刚。她知道以前公社书记叫李刚,总觉这名听起来很受活。再说,她感觉这刚就是那钢,至少是很硬的,不要像他爹那样蔫头憷脑。孩子生下后昼夜哭啼不止,人都说孩子有什么毛病。田翠花让大柱用纸条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看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贴到村里路边的树干和电线杆上。你说也怪,这小纸条贴了几天,孩子能吃能睡,再也不哭了。虽然孩子大名、小名都有了,但田翠花平日里总是抱着孩子羔羔蛋蛋地瞎叫,村里人都跟着她叫孩子老羔。一想起老儿子是初一生的,田翠花总是揪心地疼。她最宠老羔。老羔七岁了,长得比同龄的孩子个子都大。他长相与王老蔫酷似,就连走路姿势都一样,脚后跟不着地。大概是由于从小就被宠惯了,老羔一点都不蔫,而且很霸道,啥事必须依着他。他老欺负别人家的孩子。田翠花的孙女常被老羔扯着辫子打,大柱媳妇不敢吭气;但他打村里其他孩子,人家家里人不依,而田翠花从来不骂自己的孩子。她说,我老儿子生下来就没见着爹,他又是初一生的,没爹的孩子这么可怜。谁都比我娃命好,打你们一下咋了?为此田翠花和村里女人没少吵架,她们的婆媳关系也很紧张。

老羔七岁了,整天在外面疯玩回来一进门第一件事是吃奶。正坐在炕头的田翠花解开襟子,老羔站在地上就能够着奶头,吃罢奶又一趟子跑出去玩。老羔的三婶子每见他站在地下吃奶就对田翠花咬牙:“哎,你真是没当过个妈。”田翠花说,我就是没当过妈,我不像你们,还有机会当妈,就当一次妈我得好好当当。还说,孩子一天不吃奶我心慌。再说了,老羔这娃命苦,当妈的我不疼谁疼?其实,老羔不是没人疼,没人爱。除了他娘,奶奶更疼他,更护他。只要谁稍对老羔不好,奶奶捣着拐棍就骂开了:“狗日的,我就这个独苗苗,谁敢欺负他,我老婆子和他拼命!”

田翠花说,如果没孩子我可能还得寻个人家,有了老羔,皇上娶我也不嫁!他三婶撇了撇嘴笑了:“别傻了,嫂子,我看东村的老李二对你不错。”王寡妇说,他爱咋骚情我不管,但有老羔,我就是不嫁。

老羔八岁那年,田翠花让他上学。他说:“行。那中午吃奶咋办?”田翠花抚着老羔的头说:“妈去学校喂你。”开学的第一天中午,田翠花就到二里外的学校门口,老羔下课后,田翠花坐在学校旁边的饲养棚的转槽上解开襟子。老羔吃奶的事让同学们看见了,他们都起哄:“老羔老羔,个子傻高,还吃他娘的奶羔羔。”老羔恼羞成怒,想打人,被老师制止。当天回到家他给妈说:“妈,明天你别去学校,我中午回家吃!”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老羔哪一年断的奶,谁也不知道。但说起老羔,谁也不会认为这个孩子将来有出息。虽说老羔调皮点,但这小子脑瓜好使,从小学习好。这让田翠花很骄傲。她说,这奶水养大的孩子就是灵。但是,这孩子又懒又馋,在家里啥活不干,吃总要吃最多的最好的。田翠花和儿子一起过,她是家长,她说了算,所以,无论在家,还是在外,老羔成为不折不扣的问题少年。嫂子给奶奶填炕时,他悄悄地上房把烟囱堵了,呛得嫂子、奶奶直流眼泪,他在门外偷着笑。在班里他常将小虫子、小老鼠偷偷放在女生的文具盒里,女生被吓得连哭带叫,而他在一边幸灾乐祸。用村里六爷的话说:“这狗日的就是那油炸的狗尸求——又尖又滑又难拿。”

上中学时老羔住校了。从此,他突然变得懂事了,每到周末放假总抢着帮哥嫂干活。有时娘偷偷地给他塞点钱,他舍不得花,回家时在公社的供销社给奶奶买一两斤红糖。

恢复高考第四年,老羔考上了大学,成为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老羔到县城拿了通知书回到村口那天,看见光棍老二爹穿着一身白褂子,拄着哭丧棒,迎上来就磕头。老羔吓坏了,他连忙跪下来也磕头。到家时才知道奶奶完了。二爹这人不开窍。别人安排他迎客,见人就磕头,但也不能给侄子磕头。奶奶活了八十八,算是喜丧。儿子考上了大学,要成公家人,所以在丧事上,田翠花总带着笑脸。老儿子出息了,她高兴啊。

农村妇女的哭丧,大多是哭着你的爹,唤着我的娘。按理说,一般来说,谁家的丧事,主妇象征性地哭一会,还要张罗家里的事,尤其是这用那的,都得找当家的。田翠花那次哭得欢实,因为她有太多的表达内容,其实是满心的喜悦。她要借哭丧把老羔考上大学的事告诉婆婆,更主要的是告诉她那没良心的死鬼男人。可能是劳心劳力,加上兴奋,丧事办完,家里的客人陆续走完了,田翠花正扫地时,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没醒来。

奶奶走了,娘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两个人都走了。那年秋天,老羔告别兄嫂上学时大哭一场,在场的人无不心酸落泪。上大学期间,他很少花家里的钱。而且,每到放假,还用自己省下的伙食费给家里买这买那。他把兄嫂当父母一样尊重。

老羔大学学的是石油专业,毕业后被分到油田,没几年,他把兄嫂一家都接到了油田并给他们安排事做。后来,老羔当了处长,他对人厚道,只要村里人找到他,总会尽力帮助,好多人都因他而改变了命运。

后来,老羔离婚了,儿子随他。村里人说现在有钱人都这样,但从油田回来的人说,老羔和媳妇合不来,人家媳妇是城里人,他的穷亲戚多,老家人到家里,媳妇常不给好脸,两口子常为这事吵架。说有一次和老羔喝酒,他酒后号啕大哭。老娘活着时说我初一生的命苦。小时家穷,没爹,但有人疼,现在有钱了,却没人疼没人爱的。老婆走了,儿子也不好好学习……

每年清明,老羔都亲自驾车回到村上给父母上坟烧纸,每次大包小包地带着礼品看望村里的老人,坐在炕头和他们聊天,而且说到动情处总是眼泪汪汪的。

200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