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闵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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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八哥不是鸟,但他飞了

几天前,从家乡闵庄传来了我八哥去世的噩耗。八哥长我两岁,是弟兄中的憨厚老实之人。前些年八哥得了一种缺钾的病,具体症状是腿无力,有时眼前一黑就晕倒,所以干不了重活,家里的日子很拮据。因为一直想生儿子但命中无子,连续生了四个女儿。后来,为了孩子上学,八哥举家搬到了县城,他给广场看花浇水,月薪三百元。此外,他和八嫂在广场摆些供孩子娱乐的童车,收入不高,也能维持生计。最后一次见八哥是一个月前,我们一起参加六爷爷的葬礼,当时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还好。

事发头天下午吃罢晚饭,他用自行车捎着老婆到广场他看场子的小房子,坐下来嗑瓜子,正嗑着,八嫂看着他就左右摇晃开了,几分钟的工夫,人就不行了。等120急救车来拉到医院时,人已停止了呼吸。据说这是因缺钾引起的心梗。

八哥和我是小学同学,但他上到四年级便辍学在家劳动了。他写得一笔好字,这是天分。小时候我常和八哥一起放羊。我们俩总是爱往一块凑,他的羊群和我的羊群动不动就和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他哥订罢婚,迎娶前有个抬礼仪式,要给女方家送一种油炸的面食叫油馃子。在后来放羊的十几天,八哥天天拿个油馃子,那馃子很大,够我们俩吃了。在那个年代,那是美食。后来,八哥曾给附近蔡姓人家放了三年羊。我记得一年是七百元。八哥一生与人为善,就连自家调皮的弟弟都不曾动手打过,有时甚至被气得哭兮兮的。八哥名字叫生海,我们都叫他老海。二哥爱给他起外号,还编顺口溜:老海穿花鞋(hái),见了二拐,裤裆就甩。老海从不计较,听了只是憨憨一笑。

因为昨夜喝酒,早上四点我就醒了,翻《脂本汇校石头记》,看着《好了歌》,想起八哥的死。我想人生什么是“好”,什么是“了”?“好”不是神仙皇帝,不是功名利禄,不是娇妻美人、父母儿孙。活着就“好”,死了就“了”。

头两天下雪,高速路都封了,我估计回不去了,和堂哥给主事的一个叔叔安顿,我们带头捐助,同时让他适当鼓动一下本家老少爷们,不要攀比,但都要有所表示。第二天路就化开了,早上六点多,我们一起回闵庄送八哥一程。到我家门,见我三爹正忙乎。老人脸色黧黑,表情漠然,没有眼泪,但我知道这位平时心肠很大的老人是把悲伤埋在心里了。他只是说:“娃娃,你们起得早,快进屋,家里太冷!”我们安慰老人,老人说:“没办法,白头送黑头,那我得抬埋他。”我们和三爹一起到他家,三大妈一见我们回来了拉着手便大哭开了。我知道,最疼儿的莫过于当娘的,谁承受的痛苦都不及她,这是多么揪心的事。

都说八哥可怜,一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人们在同情八哥及他身后的孤儿寡母的同时,也不同程度地表达了不满。有人说,要是有个好女人,这娃死不了。也有人说,闵庄三个男人因病早逝的,都是自己不拿事,婆姨抠,疼钱不疼人,有病不早治。等人躺到地上了,傻了眼了。有人说,人死后,八嫂给我三爹打了个电话,什么都不管。有人说,你总得给买老衣早点穿,要不等拉回老家人都僵了,也不好穿。她这才动手,换衣服的时候,从八哥身上摸出了两百元,八嫂竟说:“还藏这么多私房钱!”好像前两天他还说没钱了,向她要过十几块钱。八哥被送到闵庄时,有主事的问她办丧事有钱没,她说:“我不管,我顾活的不顾死的。”据说买棺材也无人做主。要知道,我三爹的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他七十岁的人了,能顾自己就不错了。其实,大家都心中有数,凑一凑,帮一帮怎么都过了。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有钱没钱、钱多钱少是两码事,对一个突然逝去的亲人,以这样的姿态面对,让人感到彻骨的悲凉。

八哥自家弟兄条件一般,但回来后都主动出钱出力,一点也不含糊。八哥受雇于某单位,虽没有签订劳动合同,但事实的劳动关系是存在的,有人建议闹事让用工单位出点血,毕竟是死在岗位上的,应该是因公。明理的闵庄人说,如果能从人道主义出发,给予一定的补偿也就行了,没必要做那样的事。这个事据说人家单位也在考虑中,而且派人送来了挽幛并吊唁。

家里人请了六个阴阳六个吹手主持丧事。这个规格还是不低的。有时我想,死了,了了,就不折腾了。尤其是在丧事上看到少年丧父的孩子、中年丧夫的女人,老年丧子的双亲,还有那失去手足的兄弟姐妹,哪个不心痛?这一幕一幕的悲痛之状,总让人不忍目睹。但是,自古生死事大。八哥活着时可怜,他死了,闵门父老兄弟们体体面面地把他送走,于心也安,这个账不能算。按阴阳先生说的,八哥要入祖坟还不能埋,必须在坟地停几个月再埋。后来,主事的建议阴阳重新看茔地,当日下葬入土为安。早上十点起灵出殡,八哥的女儿顶着纸灰盆,按阴阳的要求,出门几步砸碎在一块石头上,大侄子抱着他的遗像,后面跟着八嫂和孩子。看着孩子那样子,我想如果这时我躺在棺材里,前面披麻戴孝的是我儿子,呼天抢地的是我老娘、老婆和姐妹,跑前忙后的是我那头发苍白的老爹,那是怎样的悲怆?每每此时,由不住泪水涌出。

八哥的坟地选在闵庄西边的一片开阔的柠条带,白茫茫的雪地无比肃穆。早上打坑时,一个远房叔叔主动请缨带人去打,那叔叔平时有点二,但这个时候显得义气可爱。他把那坑打得宽宽绰绰,我想八哥躺在那里一定很舒坦。十几辆车开到坟地时,孝子们在一边焚纸,其他人看着修理坟坑。主持的阴阳是我的一个远房叔叔,据说这些年他的法力不低,尤其是埋人,手法很高。他有条不紊地按自己的程序操作着,俨然一个为上天送呈生命的大师。因为下葬的时间是严格按死者的生辰八字及死亡时间推算的。上午十一点过后,时辰到。在阴阳的指挥下,我们扯着绳子抬着棺材把八哥安放在他的坟坑。阴阳下坑里拿出罗盘吊着红线把棺材的位置校准,开棺让大家瞻仰了八哥的遗容,然后还进行了些别的程序。这个过程中,我的三爹不停地在坑上忙乎,发烟招呼大家。我的三爹在心理承受方面,比我父亲更坚强。要换作我的老爹,早崩溃了。坑下的程序结束了,阴阳从坑里上来,指挥大家填土。到坟上送葬的人大概有七八十人,男人们轮换着填土。很快,坟坑就被填起了大半,然后,阴阳让大家往后撤,他又在坟坑前念了一段经。我们又开始填土,快填平时,在棺材正中位置立一根椽子,以此为中心,圆起了坟堆。我们把带来的花圈及各种纸货全点着烧了。在我们离开那块雪茫茫的坟地时,我确信,经过了这一道道的程序及阴阳的超度、鼓手的伴奏,随着身体归于黄土,我想八哥的灵魂早已随那袅袅升起的青烟飞上了天。八哥不是鸟,但他飞了。他从这块葱茏的大地飞往另一个更美的世界。

回到庄子,家里人已安排了筵席,因为不是喜丧,没有上酒,大家匆匆吃罢,各自散去。然而,当我们经了这样的事,多少懂得点生命时,真的想在这种场合默默酌几杯,品咂人生的苦与涩、哀与愁。

回来后打电话问父亲,村上人都说这事办得好。闵庄的父老兄弟对八哥是尽心的,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打理完丧事的各项支用外,还给我八嫂余了万八块钱。虽然大家的力量有限,但这足以让逝者安息,生者安慰。

200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