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闵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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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生命的盛宴

四爷爷一辈子是老实人,老实得有点缺心眼,家里大小的事他几乎不操心。当年四爷爷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他凡事不紧不慢,有时就连走路都打盹。四爷爷一生平平淡淡,与世无争与人无争。大概正因为如此,他荣膺了本府的长寿冠军。享年九十二岁,这是帝王将相吃仙丹活不到的寿禄。四爷爷的葬礼办得世俗而隆重,在乡邻看来自然无限风光。参加葬礼的人特别多,有些亲戚我二三十年没见了。四爷爷寿终正寝,这个葬礼堪称我们家族豪聚的一次盛宴——以生命的名义。我以为,生死事大,以任何方式送一个人上路,都是对逝去生命的敬畏,抑或是对生者的安慰。

四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兄。我那可怜的爷爷五十刚过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因为当时四奶奶连续生了四个女儿,就把我四爸过继给了四爷爷。又过了好多年,四奶奶也生了个老儿子,现在我们叫老爸爸。四爷爷家道旺,子女多官贵。父亲那辈弟兄十人,只有四爷爷的两个儿子吃皇粮。我奶奶偶尔会酸涩地说自己生的一个最出息的儿子送了人。而别人不这么想,说如果四爸放在我奶奶家,也许无力供他读书,也未必成器。人家四爷爷四奶奶一直支持四爸读书,才有他今天。这话不无道理。

四爸一次与我深谈,提起当年被送人的经历时他潸然泪下。不是后悔,只是心灵总有一种亲情创伤。他说记得有一次四奶奶来把他抱走,给吃了点什么好吃的,从此他就成了四奶奶的儿子,自己的亲妈从此成了三大妈。

四爷爷四奶奶一家和善,待他这个养子更是没的说。当时他已记事了,可能在大人眼里,既然儿子送给人了,就不要太拉拉扯扯,免得让人家多心。四奶奶家离我奶奶家只有一里路,一个在坡上,一个在坡下。所以,四爸想妈时跑回来,奶奶给他吃点东西就赶快打发着让回去。吃惯的嘴,跑惯的腿。一个年幼的孩子不会想那么多,来的次数多了奶奶也怕引起妯娌之间的闲话和是非。我大爹和我父亲都大了,他们也领会大人的意思。有时看见梁坡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又向坡下走来时他们就潜伏在自留地的壕沟里,等四爸到了时就冲出来连追带吓唬,四爸就哭着回到了自己的新家。这一里路,要走不过十分钟,然而,对一个渴望亲情的孩子来说,是咫尺,更是天涯。大爹和我爸固然懂事,但对四爸来说,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母爱是世间不可替代的亲情。我每每在电视上看到公安机关打击拐卖儿童行动,那些孩子被拐卖后虽大多被善待,但他们心灵的创伤一生不能抚平。养母再好,但一个孩子不会从内心心甘情愿地接纳那份本不属于自己的爱。然而,这一切都是宿命。多年后,我从四爸的诉说中才理解了他童年的最深的孤独。

四爷爷的儿女都事业有成,都很孝顺。可惜四奶奶命薄,走得太早,她活着的时候没有充分享受子女对她的孝心。四爸和四妈是乡村教师,早些年他们吃着皇粮,同时也在闵庄种地。与村上的其他人家比,他们的日子过得幸福而充裕。四爸对老人的孝敬是有口皆碑的。老爸爸在城里当着父母官,工作太忙,无暇有更多精力照顾老人。他不可能守在老人身边尽孝,而这一切都由四爸爸无怨无悔地承担。老爸爸因工作忙,只能是逢年过节,回来陪陪老人。所以,每年春节四爸爸家是最热闹的,我们都愿意去。前几年,四爸举家搬到了镇上。他在学校上班,中间休息时还要到家里看看老人,周末还把老人推出来晒太阳,逛镇上那条破街。最近,老爸爸工作调整,履职之前,他有了难得的两周休息时间。他把四爷爷接到自己的新房子,想好好伺候老人几天。毕竟,对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大去是旦夕之事。就是在他家,四爷爷不慎摔了一跤。一个月后老人家就辞世了。还好没受多少罪,弥留之际,四爷爷神志始终是清醒的,他每天除了吃饭,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一个老人寿终正寝,对儿女来说,是莫大的幸事。

四爷爷出殡的日子是腊月初八,民间吃腊八粥,而农村丧事上的孝子斋饭就是素调和饭——腊八粥。那天早上所有的人都吃了,虽然我还没搞清这个习俗的来历和说法,但这个巧合冥冥中昭示着这位老人及他的子女的福禄。四奶奶当年匆匆走了,好像上苍有眼,把她没有活够的寿禄统统赐予了我四爷爷。四爷爷和四奶奶阴阳两隔,三十多年了。当年厮守了半生的一对人儿此次终于地下重逢,从此他们不再隔世,如此说来,这也是一份迟来的爱。

灵车缓缓走在小镇的公路上,孝子孝孙们扯着长长的白布纤走在灵车前,我亦在其中。每到十字路口,孝子都要跪下来烧纸,也许是在向来自八方的孤魂野鬼布施,让他们行个方便,闪开大道让这位老人一路走好。车队走出高沙窝镇后,大家上车要到闵庄当年四爷爷住过的老宅子转一圈,在闵庄南面的坡上下葬。闵庄在家的本姓和异姓男女老少,闻听送葬的唢呐声后自发出门,走到路边跪下来烧纸为这个一生和善的老人送行。我们的送葬队伍几次停下来接受他们对老人的祈祝。头天晚上我在四叔家大块吃羊肉时,被一个爷爷辈的亲戚看了,他开玩笑说“死爷爷,肥孙子”,狗日的,你爷爷死了,孙子才吃美了。大家都知道这种喜丧上不必矫情,胡吃胡喝,甚至可以胡说,百无禁忌。但是,看到这些善良的乡亲迎来跪下虔诚地为四爷送行时,我的眼睛一次又一次湿润。

腊八的闵庄天朗气清。站在四爷爷的墓地,大家忙乎着。我极目四野,思绪万千。对一个即将消逝的村庄,以后这样的事可能很多。一年送走四个人,这个速度是否快了些。闵庄已进入迟暮之年。小时候在闵庄周围放羊,时见旧房破屋和断壁残垣。比如李家庄框子、余家庄框子,那就是村庄消逝留下的痕迹,但现在,有的庄框子连断壁残垣都没了。明天的闵庄大概会重复这样的故事。

我老三爹说,人吃土一世,土吃人一口。我们都会老的,我们都有被土吃的这一天。诚哉斯言。我们生于斯,还将归于斯。这是无法逃避的宿命。

201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