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闵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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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无疾”而终

中午,我哥来电话说六爷爷驾鹤西去。三十年前,我曾随六爷爷放过羊。那时我九岁,在饮羊井上打不动一帆布斗子水。六爷爷的羊群走在前头,饮完后,我的羊也到井上,他就帮我打水。要知道,我的羊群比他的大多了,他放一百多只,我最多时放三百多只。我常记得他戴个黄帽子,帽顶上衬着几张纸被渗出的脑油浸得像放过油饼子。我们共同在草原上放羊的日子宛在昨天。

六爷爷今年八十四五了,年初意外骨折,大概已是老朽了,索性不治,僵卧在床,一切无法自理。今年几次回家时我都看望了老人家。我以为人死的最佳状态当是无疾而终,否则,你无法保持作为人最后的尊严。

六爷爷唯一的儿子、我的六爹四十多岁就不幸去世。因为当时家庭条件困难,我们所知道的死因竟是拉肚子。拉肚子能拉死人?不大可能。后来有人从六爹长年蜡黄的脸色猜测大概是肝癌,然而,这是个永远的谜。在闵庄,他是一个离我远去的一个最遗憾的生命。

六爹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虽然我六妈是个极能吃苦的人,但没有见识,只会干活受苦。六爹在村上口碑不佳,其实,他人挺好,只是相对大部分埋头苦干的人,他更会劳逸结合。农村人却认为是懒惰。我觉得我要当农民,也就那个德形。实际上他在家春种秋收,不误农时。只是爱串门子,干活时有点浪工而已。所以,六爹说自己有病不但六婶子不相信,村上的人都不相信。

六爹病最重时,说是浑身无力。他放羊时连随身披的一件棉袄都觉得重似千斤,于是就披在羊背上。一天早上,六爹说自己得去看看(病)了。六婶惦记地里的活,说你不看就能死?六爹赌气出的门。六爹觉得自己得的是邪病,要从邪气上看。他到骑自行车几十里外的妹夫家,妹夫骑摩托车带他去当地一个有名的神汉家。进门后上炕坐下。神汉把他妹夫叫到门外,很生气地说:“人都这样了,一脸鬼相,你还给我往来带。”于是简单应付了几句让快把人往回送。妹夫还是用摩托车把六爹送回去,基本上是一进家门,人就不行了。村上的长者都来了,六爹此时已不会说话了。六婶子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上去扯住六爹的领子声嘶力竭地号叫:“你死,你死,死了我们娘几个咋活!”六爹没有一点反应。旁边的老者一把推开她说:“媳妇子,人都这样了,还说这些。”六婶急慌慌地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东箱,翻出一瓶水果罐头。这是她家中最好的吃头。她三两下撬开,手也划破了,但全然不觉。她拿了勺子,到六爹面前给他喂。此时的六爹牙关都紧了,怎么能吃下东西。罐头水子从嘴叉流到了衣襟。

六爹活着的时候,连儿女有时都讨嫌;六爹走了,他身后留下两男一女,小儿子和女儿还未成家,还有老爹。小儿子锁子小时候有羊角风,动不动就口吐白沫,死过去了。人们都不知道这么多年六婶是怎么过来的,但一切都好起来了,子女都成了家,二儿子的病结婚后一次也没犯过,还生了一个机灵的女儿。后来六婶子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分了家,六婶子随大儿,六爷爷随锁子。六爹死后,所有的人想当然地认为,六爷爷晚年一定会受罪。谁养他呢,他的孙子能靠住么?然而,这个锁子媳妇对老人的照顾村里人无不称赞。说现在的年轻人,不要说夫家的爷爷,自己的亲生父母能做到这样侍奉的也不多。六爷爷没瘫痪时,也偶有大小便失禁,瘫了以后这一切均由这个孙媳妇打理。她不但不嫌,而且把年仅四五岁的小女儿调教得都很懂事,她小小年纪就知道给老太爷擦鼻涕、倒尿。锁子媳妇被评为全区孝德之星。最近一次回家看六爷爷时,我六婶也回来伺候老人,虽然老人又拉又尿的,但她和儿媳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竟闻不到半点异味。我家杀了羊,我们把炖好的肉端给六爷爷吃,我眼看着六婶给六爷爷喂了块羊尾巴。说这东西软乎,吃了好消化。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在这个秋风瑟瑟、黄叶飘零的晚秋,六爷爷走了。那天早上九点,各家的人都下地干活时,六婶给六爷爷喂鸡蛋羹时,他突然咽气。六爷爷走了,他走得很从容很安详。《好了歌》里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在六爷爷卧床的日子里,我的六婶和锁子媳妇,他们的贤孝让闵庄人感动。

200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