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安乘封呆了呆。
咦,一回来便被人劈头劈脑来了一刀,他早该把这人掐死然后扔出去喂狗了。
可是……玉儿让他们不要打了啊……反正玉儿说的话总是有道理,有些尽管当时不明白,可过个三五天或者一两个月,总会明白过来。
嗯,直接接受玉儿的安排来得更简单,省得花那么多力气去想……这就是他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吃点心的原因。
辗尘楼上,云想容悠悠醒来,转头之间牵动脸上的伤口,疼得脸色苍白。
玉儿连忙按住她,“你不要动。”
云想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到之处已经不是往日嫩滑似水的肌肤,而是重重的纱布,神色顿时一变,好在她也不是毫无见识的小儿女,一惊过后霎时平静了下来,问:“我的脸怎么样了?”
“只是皮外伤。你不用担心,只管在这里好好养伤。”玉儿看着她,终于一狠心,逼得自己作了决定,道,“安乘封会帮你赎身,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云想容半边脸上现出一阵喜色,“当真?”
“自然。”玉儿抚着她的手,“但有一件事,我对外只说你扭了脚,罗公子却追来口口声声说你受了重伤,这样任他闹下去也不是办法,希望你能帮忙解释一下,行吗?”
“当然、当然。”云想容支撑着坐起来,“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你让他过来,我跟他说。”
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罗羽博进来了。他在门口持刀逞凶的模样把小纹吓得魂不附体,但见他进了这间屋子,整个人却似换了个魂魄,轻手轻脚走进来,对着垂下的帐幔微一施礼,柔声问道:“云姑娘,你、你还好吗?”
他叫她云姑娘,声音里透着三分温柔七分敬重。
帐幔里传来云想容娇柔的声音:“我很好,多谢罗公子关心。”
“那、那就好。”罗羽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而又问,“姑娘想吃点什么?想玩什么?脚伤了不好出门,我都帮你带来好不好?”
“安王府里一应俱全,罗公子不必为我多操心。”云想容的声音懒懒的,“我有些困,想歇会儿。”
“好好好,你休息、你休息。”罗羽博连忙退了出来,玉儿送他到楼梯口,他回过头来,再一次望了那帐幔一眼——那一眼,充满了眷恋、不舍和心疼,任何一个女人,此生若能得到这样一片目光,也不枉了。
玉儿忽然之间怜惜起这个看似骄纵的少年,轻声道:“小心楼梯。”
“林姑娘……”罗羽博有些惭愧地看着她,“前阵子,我对不住你,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玉儿点头,“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云姐姐好。”
“林姑娘你真是个奇女子,难怪连安乘封那样的臭脾气也为你改了许多。”罗羽博感慨道,“可是,姑娘真的大方到愿意同她共事一夫吗?”
玉儿半晌没有答话,一低头从罗羽博身边走过去,下楼梯,出门,踏上小径,来到安乘封房里。房里的丫头忙着一团,开箱的开箱,开柜的开柜,一个丫环帮安乘封把披散的头发挽起来,以一根紫金簪固定。
玉儿有些惊异,“怎么?要出门吗?”
“皇上不知怎么起了兴致想打猎,大伙儿都去凑趣,我也不能不去。”安乘封轻轻握着她的手,“放心,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下腾不出几天工夫,顶多半个月就回来了。”
“今天就要走吗?”
“嗯,一会儿就走。”
玉儿看着他,“乘封,你曾答应过为云姑娘赎身,是吗?”
“嗯。”安乘封点点头,看她一脸沉重,忙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还她自由。”
玉儿幽幽地道:“你为什么答应呢?因为她是个美人?”
“为什么?”安乘封皱眉追忆当初的原因,“呃……忘记了,好像是哪次说起来,她问我愿不愿为她赎身,我想我拿得出来,就答应了。好玉儿你不用担心,京城里成千上万的人巴不得娶她,你看罗小子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她看——而我已经有你了。”他笑着点点她的鼻子,“你可是吃醋了?”
玉儿不答,只问:“如果她的容貌被毁呢?”
“被毁容?”安乘封的眼睛睁得老大,“罗小子就是因为这个砍我?”
玉儿叹了口气,“她的右脸被锦娘抓破了。”
“锦娘?!”安乘封吃了一惊,接着面色一正,道,“玉儿,那她可回不了悦华楼了!”
“我知道。我只是告诉你一声,府里要挪一笔银子出来。你才是一家之主,我可不能不问自取。”
她的话有几分淡淡的惆怅,安乘封听出来了,站起身来替她笼了笼鬓发,“这件事情先放着,我很快就会回来。”
一时门外有随从回话,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宫里已经有人催着往神武门外汇合。
安乘封应了一声,目光再回到玉儿脸时多了分不舍,他眨了眨眼,自头上拔下紫金簪插在她的发髻上,自己的头发顿时散落,顺手把玉儿那支云母钗取了下来。
玉儿知道他的意思,心里滑过一阵甜蜜,拿了梳子替他发头发梳好,插上云母钗,安乘封在镜中握住她的手,“安心等我回来。”
玉儿点点头。
他站起来,束好箭袖,趁着丫头们不注意,飞快地亲了一下玉儿的鬓角,才一笑而去。
第二天一早,罗羽博便拎着一大堆东西上门来,玉儿看见他时有点意外,“罗公子没有去围猎吗?”
“没有。”罗羽博笑了笑,末了向她眨了眨眼睛,“我装病。”
为了云想容而放弃在皇上面前显功的机会吗?玉儿微微一笑,引他上楼——她真是越来越对他有好感了。
云想容半躺在床上,床幔依旧低垂,不让人看到她受伤的脸。罗羽博温醇存而拘谨地同她聊了几句天,她便推说有些困。
过了几天,替云想容赎身的银子已经准备好了,玉儿来到悦华楼,与老板娘再三周旋,老板娘却只是堆满笑地敷衍。玉儿知道她不肯放走云想容这棵摇钱树,喝了口茶,把云想容的病情据实以告,老板娘一震,脸上惊疑不定,半天方道:“我得去看看她。”
没有亲眼看到,她是不会相信的。
辗尘楼上,老板娘一掀开帐幔,云想容看着她,叫了一声:“妈妈好。”
老板娘也没有答话,瞧着那纱布之外隐隐透出来的伤痕,脸色一下子凉了下来,长叹一声:“女儿啊,你怎么就不知道照顾好自己?”
她叹了一声,连连摇头,同玉儿下了楼,一张卖身契换了一叠银票,再叹了两声便头也不回地去了。玉儿望着她的背影,隐隐替想容感到辛酸——想容说烟花之地,什么都如同烟花般虚幻,男女之情是,所谓的母女之情也是……想容伤成这样,身边人所做的也不过是求赶紧脱手……
相较而言,自己还是幸福的,最起码被掳来京城,还有人千里迢迢追来关心……唉,安乘封回头派了马车护送祥叔回扬州,此时不知走到哪里了……
正思绪纷飞间,忽然看见老板娘在花园与罗羽博相遇,攀谈半晌,忽然被罗羽博拉着往这边来。玉儿心头一跳,呀,这个痴心的男子知道了想容容貌被毁,一定是又惊又痛——她忙走出房门迎上去,只见罗羽博满面怒容,拽着老板娘往玉儿面前一推,“她说的可是真的?”
玉儿默然地点点头。
罗羽博的神情刹那间又是震惊,又是痛心,“你替她赎了身?”不待玉儿回答,他已然举步往楼上去,老板娘得脱身连忙往外走,玉儿急忙跟上楼去。
罗羽博已然进了房内,云想容飞快地闪到帐幔之后,然而“哧啦”一声响,帐幔被撕裂,云想容包裹着的脸无所遁行,罗羽博看着她,神情又是震惊又是痛心,“你、你居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就是为了留在这里吗?就是为了安乘封吗?”
云想容急切掩面退后,玉儿快步挡在她身前,怒道:“罗公子,不要胡来!”
“我胡来?”罗羽博似笑非笑地反问一句。
玉儿看出他的神志已经有些发狂,深深吸了口气,道:“云姑娘受了伤,我们不要打扰她休息,有什么话可以先告诉我。”
“告诉你?”罗羽博大笑,“告诉你这个笨女人?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你以为她真的毁容了吗?你这个笨蛋!她有一瓶‘生肌玉骨膏’,还治不好这样的小伤吗?!”
玉儿猛然一震,迅速望向云想容。
云想容的半张脸刹那变得苍白。
一时间辗尘楼上变得极奇安静,只剩罗羽博剧烈的喘息声,他看了看这屋子里的两个女人,又笑了起来,“傻啊,好傻啊!”他状似疯癫,摇摇晃晃地下楼。
玉儿再一次看了云想容一眼,那一眼里面已经退去了震惊、受伤与怒意,转而变得极淡,淡若琉璃,一下子看不出颜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