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眼之间,云想容的一颗心已经凉下来了,冰冷之中裹着灼心的痛,她也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却落下来,“不错、不错,我是骗你!是我掐着猫的脖子,猫才会抓我。我的确不介意这点皮外伤……哈哈哈……你的确很笨,我怎么会那么不小心让猫抓伤呢?哈哈哈,人人都道你很聪明呢!”
玉儿看着她,不说话,眼中有同情之色,一声轻叹之后,玉儿转身下楼,留她一个人在楼上。
玉儿很快追上了罗羽博——任何一个人脚步无力地在蹒跚而行,都会很容易被人追上。
玉儿追上他的时候,他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流着泪。这泪水狠狠地撞击了玉儿的心,她扶着他来到安乘封的书房,替他倒上一杯酒。
这种时候,这种神魂都在颠沛战栗的时候,酒是最好的东西。几杯酒下肚,罗羽博空茫的神色终于一点一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痛苦之色。
有时候,知道痛,是好事。
玉儿看着他,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滋味,只是替他心疼,替他可惜,一番痴心都错付。
“去年的时候,有个道士进了一瓶药给我姐姐,说生肌除疤有奇效,当时她的手臂上被花刺划了一道小口子,我就问姐姐讨了这瓶药,送给她。”罗羽博喝着酒,开口说话。他并不是要说给谁听,只是想跟自己说说话,“药效真的很好,第二天伤口就好了,一点疤痕也没留下。但是,那只是个小伤口,谁能保证被猫抓过的也能好得那样快、那样了无痕迹呢?这一点她一定心里有数,可是,她还是这样做了……”他微微一笑,笑里有不尽的伤感,“我知道她一直喜欢安乘封,虽然她也一样会跟我们这些人喝酒调笑……呵呵……我也知道她不喜欢我,可我就是喜欢她,在看第一眼就忘不了了,于是我对自己说,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这个女人的,所以要用这一辈子来偿还。”
玉儿缓缓替他斟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对不对?比如我喜欢她,她喜欢安乘封,而安乘封喜欢你……”他看着玉儿,神情间似乎清醒了一些,问,“你为了赎她,花了多少银子?”
玉儿不答,没有必要说。就当是做了一件善事,还一个女人自由。
“你把卖身契给她,我把银子给你。”罗羽博以为玉儿的沉默是拒绝,接着道,“我可以双倍地给你。”
玉儿只问:“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微醉的罗羽博显得有些孩子般的无助与慌乱,“她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你还管她怎么办吗?”玉儿不着痕迹地看了门外一眼。
“她不能和安乘封在一起,一定会很痛苦……”罗羽博神情迷茫,“就像我因为得不到她而痛苦一样——”他忽然抓住玉儿的肩,道,“林姑娘,你离开安乘封好不好?你把安乘封让给她好不好?你看她现在为了安乘封已经不惜毁容了!要是再得不到他,你说她还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到底是谁在做傻事?”玉儿怜悯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总让她叹息,“你这样为她,有没有想过自己?”
“我太傻了!”他流着泪,“一直以来,她想要什么我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弄来送给她,可是她最想要是安乘封啊!我一直知道,却一直都没能为她做什么——林姑娘,求求你,求求你把安乘封让给她!”
“你还要看戏看到什么时候?难道你的心真是铁打的吗?”玉儿无奈地向门外道,“就算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他,难道劝他两句也不行吗?”
门外,一角白衣乍现,是云想容。
露出来的半边脸上,已经布满泪痕。
罗羽博一震,“你不要哭。泪水流到伤口上,更难好了。”
“真是傻子。”云想容慢慢走进来,替罗羽博拭去脸上泪痕,自己破涕为笑,“我自负阅人无数,居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傻的男人。”
玉儿的脸上终于浮现淡淡的笑意,她正欲转身离开书房,差点撞上一个下人,那人走得急,及至看到她,连忙刹住脚步,请了安,玉儿已经认出他是随安乘封去围猎的随从之一,不由得又惊又喜,问道:“小王爷回来了?”
“没、没有。”随从有些言辞闪烁,“小王爷只是让我送封信来。”
“哦。信呢?”
随从支吾:“这信……这信……小王爷说只能让云姑娘看……”
玉儿伸出的手僵住,一颗心像是陡然被什么重物砸中,钝钝地传来一阵痛意,她吸了一口气,问:“小王爷有没有交代你千万别让我看到这封信?”
“呃……这个……这个……”
随从半天说不出来话来,玉儿不再为难他,道:“云姑娘在里面,你送去吧。
随从松了一大口气,便往书房去。玉儿看着他的背影,蓦地眼前一暗,险些晕倒。
她可以强行拿到那封信……这个随从敦厚老实,一定会听话……可是,他为什么独独给云想容写信,还不想让自己知道……
这个问题,才真正让人恐惧。
云想容接到信后便出去了,罗羽博陪着她去的。
她能让罗羽博陪着去,玉儿紧绷的心稍微松动一下。
及至傍晚,罗羽博把云想容送了回来便告辞回府,辗尘楼上,云想容望向站在二楼的玉儿,脚步若有所思地顿了顿。
玉儿笑问:“吃过饭了吗?”
“嗯。”云想容道,“同封少一起吃的。”
玉儿微微点头,脸上笑容不改,“那么早点歇息吧。”
“玉儿,你可以进来帮我擦药吗?”
玉儿点头答应,拆去云想容脸上的纱布。伤口并不算太深,倒也不算恐怖,锦娘在屋子里绕来绕去,就是不靠近云想容。
云想容坐在床上,拿出一只半尺来高的羊脂玉瓶给玉儿,里面是种深绿色的膏药,擦上去似乎有点痛,云想容火辣辣地皱起了眉。
玉儿看着手底下这张脸,呵,真的是鬼斧神工,没有一处不美得惊心动魄,难怪罗羽博神魂颠倒……
“哎……”云想容叹息出声,睁开眼道,“玉儿,你在恨我吗?”
“哦,对不起。”玉儿走神之际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或者是有意识加重?不知道,玉儿只是想起安乘封曾经这样碰触过这张脸,心里就不由得揪痛起来。
“封少他,让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擦完药,云想容自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玉儿见了它,耳边像有风声呼啸,手一动,瓶子滚在被褥上,药膏倾了一点出来,玉儿连忙去收拾,可是一双手忽然不像是自己的,抖得连一只瓶子都握不住。一只手伸了过来收拾起瓶子,盖上盖放好,玉儿低着头,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样遥远:“对不起……”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云想容把那样东西交到她手里,“应该说对不起的人,也许是我。”
玉儿的手刚一接触到那样东西,立时如被烫到一般缩回来。在云想容的目光下,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伸向那支钗,那支伴随她近十年的云母钗……那支,被安乘封临行前簪在发上的钗……她对它是这样的熟悉,质地一般的云母片,磨成半圆,中间镶了一粒半大不小的珍珠……
这是她第一件首饰,也是唯一一件。它对她的作用只是固定发髻,保持仪容端整。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男人拿走它,然而更没有想到的是短短几天,就被还了回来……
她握着那支钗,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好小、好小……小到五岁那年,满地风雪凄凉,她独自敲开叔婶的门,等待他们收留……小到十岁那年,跟几个女孩子排排站着,等祥叔来挑人……未知的命运,卑微的希冀,构成她惨淡的记忆。
是的,命运从来不会被改变,只能去接受。她以为她真的抓住自己的幸福了,她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一个风雨不侵的所在了,她以为从此之后的人生,都不用再受苦了……
她以为!
她缓缓地拾起那枚钗子,钗尖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云想容看得脸色一变,张口欲言,却见玉儿微微一笑,轻轻把钗子插在发髻里,微微向云想容一俯首,“谢谢云姑娘把它带来。小王爷既然送我这样东西,我也该礼尚往来一番。请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云想容答,转即又补充,“这几天围猎很是劳累,他想好好休息。”
“嗯。”玉儿点点头,“打猎的确辛苦,的确需要好好休息。”说完这么一句话,她转身出去。
春天了,晚风纵然有些冷,到底已经不再刺骨,反而有几分温柔。玉儿在这样的风里行走,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意。路上有人向她请安,她一一点头答应,夜色昏暗,仆人们只觉得今天林姑娘的眼睛特别亮,没有发现那里面噙满了泪水——噙着泪,她也还是微笑着的。
其实不用想也能明白,她林玉儿算什么呢?没有长相,又没有才华,只不过是个丫头,凭什么和云想容比?居然还同恋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