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接过孩子之后,我都要带着他在街上溜达一圈,这是我们俩都很喜欢的习惯。闲走的时候,看着闲景,说着闲话,我就觉得这是上帝对我劳作一天的最好奖赏。每次我们走到文华路口,我就会停下来,和一个卖小菜的妇人聊上几句,这是我们散步的必有内容。这个妇人脸色黑红,发辫粗长,衣着俗艳,但是十分干净。她的小菜种类繁多,且价廉物美,所以常常是供不应求,我常在她这里买菜,所以彼此都相熟。因此每次路过,无论买不买菜,都要停下和她寒暄,客户多的时候,也帮她装装包,收收钱。她会细细地告诉我,今天哪几样菜卖得好,卤肉用了几个小时,西兰花是从哪个菜市上买的,海带丝和豆腐卷怎样才能切得纤纤如发,而香菇又得哪几样料配着才会又好吃又好看。听着她絮絮的温语,我就会感到一波波隐隐的暖流在心底盘旋。仿佛这样对我说话的,是我由来已久的一个亲人。而孩子每次远远地看见她,就会喊:“娘娘!”这种叫法,是我们地方上对年龄长于自己母亲的女人的昵称。
那位妇人的笑容,如深秋的土地,自然而淳厚。
一天夜里,我徒步去剧院看戏,散场时天落了小雨,便叫了一辆三轮车。那个车夫是个年近五十的白衣汉子,身材微胖。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附近住着一位朋友,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很想上去聊聊。便让车夫停车,和他结账。
“还没到呢。”他提醒说,大约以为我是个外乡人吧。
“我临时想到这里看一位朋友。”我说。
“时间长么?我等你。”他说,“雨天不好叫车。”
“不用。”我说。其实雨天三轮车的生意往往比较好,我怎么能耽误他挣钱呢然而,半个小时后,我从朋友的住处出来,却发现他果真在等我。他的白衣在雨雾中如一团蒙蒙的云朵。
那天,我要付给他双倍的车费,他却执意不肯:“反正拉别人也是拉,你这是桩拿稳了的生意,还省得我四处跑呢。”他笑道。我看见雨珠落在他的头发上,如凝结成团的点点月光。
负责投送我所在的居民区邮件的邮递员是个很帅气的男孩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染着头发,戴着项链,时髦得似乎让人不放心,其实他工作得很勤谨。每天下午三点多,他会准时来到这里,把邮件放在各家的邮箱里之后,再响亮地喊一声:“报纸到了!”“干吗还要这么喊一声呢?是单位要求的么?”一次,我问。
他摇摇头,笑了:“喊一声,要是家里有人就可以听到,就能最及时地读到报纸和信件了。”
后来,每次他喊过之后,只要我在家,我就会闻声而出,把邮件拿走。其实我并不是急于看,而是不想辜负他的这声喊。要知道,每家每户喊下去,他一天得喊上五六百声呢。
他年轻的声音,如同铜钟与翠竹合鸣的回响。
生活中还有许多这样的人,都能给我以这种难忘的感受。满面尘灰的清洁工,打着扇子赶蚊蝇的水果小贩,双手油腻腻的修自行车师傅……只要看到他们,一种无缘由的亲切感就会漾遍全身。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和来历,但我真的不觉得他们与我毫不相干。他们的笑容让我愉快,他们的忧愁让我挂怀,他们的宁静让我沉默,他们的匆忙让我不安。我明白我的存在对他们是无足轻重的,但是他们对我的意义却截然不同。我知道我就生活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操劳和奔波之间,生活在他们一行一行的泪水和汗水之间,生活在他们千丝万缕的悲伤和欢颜之间,生活在他们青石一样的足迹和海浪一样的呼吸之间。
这些尘土一样卑微的人们,他们的身影出没在我的视线里,他们的精神沉淀在我的心灵里。他们常常让我感觉到这个平凡的世界其实是那么可爱,这个散淡的世界其实是那么默契,而看起来如草芥一样的生命种子,其实是那么坚韧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