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浯溪,极有可能触摸到一种中国古代文人内心的隐秘世界,这种隐秘世界可能表达着一种政治和文化的双重反叛。
泰山的雄奇壮观,暗含了中国皇帝的大一统思想,于是历代皇帝为其立封受禅,顶礼膜拜,沉浸到文化领域,儒家思想一统数千年,蔓延到文学领域,豪放派永远占主导地位。公元七世纪中叶,一个政治失意,受到牵连的落魄文人元结被贬永州刺史,路途愈走愈逼仄,景物愈行愈荒凉,心地愈来愈灰暗。突然,他先听见一声清脆的水流声,他本来想放下行李,掬一口水喝喝,或者洗洗双脚,但是他忽然惊呆了,顺着溪流望去,到处一片姹紫嫣红、绿树成荫,灰暗的心境一下为之明亮,荒凉的景物倏忽为之绚丽,这个小小的地方,溪是小的,山是小的,石头也是被分割为小块小块的,就连奔流的湘江也远远没有长江黄河那样大气。那一刻,元结一下子看见了一个大我,而对浩茫的宇宙,他一下子又觉得自己就像浯溪这个小盆景,在天地之间变得那么渺小。
于是他把那条溪命名为浯溪。浯溪,就是我的溪。古代的文人,以山水来造个字,并公然声称这块山水是属于我的,怕只有元结了。他当时的得意之情因这个“浯”字而情形毕现,他尽管远离了高官厚禄,车水马龙,皇城大气,但天地之大,总有一块小小的地方是可以安放和融会我的心灵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是在王气触摸不到的地方,我拥有一块小小的无名之处。
于是浯溪成为元结另一种文化精神的关照。他在这里感悟和寻找到了人生的另一面。
我总感觉到浯溪碑林的诗书之中,就是这种半归隐文化的典型代表。浯溪这块小小的天地盆景,就是那种寻求半归隐境界的最佳场所。极度得意和极度失意的文人都不大到得浯溪,因为浯溪既不宏大,也不苍凉,得意时需要一个宏大的场所来抒发一下豪情,失意时则需要一个苍凉的处所来哀叹人生的不幸。浯溪就夹在这两者之间,成为一个狭窄的不言而喻的心灵通道,驱使着一帮文人悄然而至。因此,在这样一个不易激起情感大起落的场所,自然也很难得产生惊天动地的诗篇。
每次我去浯溪,除了看它的碑林和山水之外,最令我流连忘返的是元结当年弹琴的浯台。那里是浯溪的最高点,每到月夜,元结总是执一把琴,坐在那里对江而弹,琴声激活了浯溪山水,浯溪山水浸润了他的琴声,元结与山水融合在一起,任千古忧愁万古功名顺琴而去,随水而流,在虚无中掺杂着沉重,在缥缈中偶尔跳出一声叹息,在归途时而张望,在空灵中排挤着一丝无奈。我站在那个地方,常常缅怀的只是一种渐去渐远的影子,听见的只是一缕似要消失而又没有消失的古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