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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冰冻三尺(1)

余悦君高烧烧了一夜,一身的创伤也在热炕上煎熬了一夜。半梦半醒中,还见到了一身制服的马春江,又像是卢啸云,手里拿着一块烧红的铁钳,笑嘻嘻地往他脸上、脊背上又戳又掐;他想撒腿逃跑,却发现自己是被绑了手脚倒吊着,脑袋下面还滚着一口油锅。隐隐约约看到丁玉萍站在一旁。他大叫着求救,伊人却仿佛没看到他,漠然地转头而去。吊他的绳子突然断了,他开始忽忽悠悠地往下坠……

早上挣扎着爬起来,想将就着去上班。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还是决定顺应王校长给他的伤假,在家里躺上几天。

这假期很不好过,全身哪儿哪儿都痛,火烧火燎。那根受伤的肋骨,还有那戴过铐的手腕,更像被钉了几根钢针进去,不能碰,也不能动。浮肿的脸青紫发亮,眼睛只剩细细的一条小缝,拿起本书来要看,看到的字符都模模糊糊跟爬动的蚂蚁似的。脑子也不好用,像钻入了一窝马蜂,不时嗡嗡地叫。

班上不了,书也看不了,余悦君挂着点滴躺在炕上,能做的就是用那不太好用的脑子瞎寻思:那天丁玉萍为什么失约?她跟卢啸云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卢啸云大老远追到黄原,众人之中扑通一跪,那才叫用心良苦,感天动地;自己是多么侥幸,姜太公垂钓,长脖老等,然后就天上掉馅饼——不对,是掉下个美人!

可是,美人会不会改了主意?不都说美人善变吗。记得卢啸云说他们是“前阵子闹了点别扭”,那不就是说她早已是卢的女友,跟自己的钓鱼相约不过是酒精作用下的一时怄气?而后气消酒醒二人言归于好,于是放鸽子,送闭门羹。想想他们在一起的情形,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如果他们是“闹别扭”的一对,自己又在充当什么角色?乘人之危,无赖流氓,还是自作多情?姓余的可以什么都是,她却不该是那种逢场作戏的轻薄之人。

余悦君疑神疑鬼,一肚子迷惑没个说处,心情就也像他发烧的身体一样:一会儿像坠入了冰窟,哆哆嗦嗦;一会儿又坐上了火炉,冒汽又冒火。只盼着手好能动了,就立即写信给她,一问究竟!

余悦君躺在炕上,除了昏睡、打针,被父母聒噪、被前来看望他的学生们打断一会儿,脑子里混浆浆的都是这些。当然,一拨又一拨来看望他的学生,也带给他很多的慰藉和感动。比如李娟娟,她和耿文秀两个当晚就跑来了。李娟娟显得格外漂亮,脸上应是化了妆,眉毛画成了弯弯细细的两道,眼睫毛也涂得黑黑长长的,一忽闪一忽闪,衬得眼睛更大更迷人了。

看着面目全非的余老师,两个小女生吓得怔怔得不敢靠前,李娟娟眼圈都红了:“老师……他们那么狠……都怨我,怨我……”

余老师想逗她开心,“可不是,我挨打的时候,你也不去救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娟娟同学却嘴一瘪,抽噎着哭起来:“对不起,呜呜……老师,都怨我,呜呜……”

余老师赶紧劝慰:“傻孩子,不怪你!咱福大命大,离心老远,就是点皮外伤,皮外伤……”劝了一阵,劝住不哭了,余老师又催着她去洗脸。小丫头脸上的妆都花了,黑一道白一道的。

洗完脸回来,又聊了几句,余老师就催着她们往家走:“要是那陈元彪再来纠缠,你就让你爸妈去他家,找他爹妈!”

“以前我妈去找过,没什么用。”

“再去找,去乡政府里找!”余老师说。

出门时,正好孔庆林来了。就又委托孔老师,把两个小姑娘远远地送了一程。

第三天黄昏,两人又来了。李娟娟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帆布袋,进门往余老师书桌上一倒,哗啷啷堆了半个桌子——尽是些药物:中药西药,虫虫草草,药片药丸,吃的,抹的,消炎的,止疼的,活血化淤的,甚至还有补肾壮阳的;耿文秀说,都是娟娟在县城的药店里买来的。

余悦君吓了一跳:“这得多少钱?你哪儿来的钱啊?”

“没多少,我自己的,攒的。”李娟娟头也不抬,整理桌上的药。

余老师不由得又笑:“你搞这么多药来,想帮我开个药铺?”

“让你快点好,好给我们上课!”耿文秀笑说。

三人说了会儿话,趁着耿文秀出去上厕所的工夫,娟娟同学打趣余老师:“我玉萍姐走了,很难受吧?!”

余老师抬起那只被勒伤的右手,装糊涂:“伤成这样,能不难受吗?!”

“哎呀,行了行了,别装了,我在说玉萍姐呢!我什么都听见了,也都看见了——某位老师,在某个晚上……”

老底被兜了出来,“某位老师”讪讪地笑着,脸烧得都有一百八十摄氏度了。好在那脸原来就青肿着,所以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可是啊——”小丫头又说,说完这仨字,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可是什么?”

“可是我觉得你们,够呛——嗨,算了,你这个样子,我就不跟你说了!”那精灵古怪的小丫头,说话半含半露,诚心要吊人胃口。

余老师脆弱的神经绷成了弓弦,却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硬憋着不往下追问。

余老师在家躺了一个星期,就让一个学生用自行车驮着他,上班去了。当他顶着一张青肿未褪的脸,扭歪着身子走进教室时,下面的学生居然跟欢迎凯旋的英雄似的,鼓掌欢呼。

余老师伤病未愈,工作起来很吃力。脸肿一点,身上疼一点,都不是问题;麻烦主要来自那只右手,因为筋骨被勒伤,几个指头酸痛绵软,握不住笔,备课批作业都不行。但余老师还是有办法:写不了教案就不写教案,把上课内容都记在脑子里;批不了作业就找学生,找语文课代表李娟娟或是任选鹏等几个学习好的来代笔,他给出答案,在一旁看着,说对说错说评语。

唯一让他着急的,是那只伤手不能给她写信。这可不是三言两语说家常,他有太多话要跟她讲,还有一肚子疑窦,要旁敲侧击曲里拐弯地问出来。他腹稿打过多遍,种种的隐喻、典故都想好了,只需两页纸五百字就能搞定;可就是这五百字把他难住了——批作业可以找学生代笔,写情书嘛,不合适吧?

自己写不了字,心底又还潜存着一丝侥幸,一份念想,想着会有一封远方的来信。他琢磨着,即使她跟卢啸云好了,或者是言归于好了,也总该跟他说点什么。

期待的东西迟迟没有来。倒是那精灵古怪的李娟娟,几乎是天天来看他。特别是在中午,她总是早早到校,到语文组,到他的宿舍,来帮他批改作业,还总要捎上一些好吃的。

然后有一天,小丫头似乎是没能忍住,终于向他吐露了那个糟糕透顶的消息:“我跟你说了,你可要撑住啊!”她预先铺垫说。“那天,我是说,中秋节那天,玉萍姐大学的男友去她家了,拿着礼,还帮她下地干活来。我妈还见到了那男的,骑着摩托车,戴着大墨镜,和玉萍姐一块儿去我家买东西……后来我问玉萍姐,她说,他们,都很久了……”说完,她似乎是很遗憾很抱歉似的低下了头,两手交替着摆弄那支批作业用的蘸水笔。

余老师淤青残存的面皮抽动了几下,拼出一个笑脸:“小丫头,知道那么多!”心里却像被楦了把烙铁,在吱吱地响——难怪!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日子一天天过去,脸上、身上的挫伤渐渐平复,那只乏力的右手也能勉强握笔了。该写的信却还是没有动:写什么?有何必要?她不是也没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