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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汪三条(3)

两天里,接连被两个女人搞得下不来台,福贵校长气不走一处。于是一拍桌子也变了脸:“校长是我,安排老师是我的权力,为什么不能换?”

这话说得响当当的,不好辩驳。可姜淑梅就是姜淑梅,她一根指头指住福贵校长的脑门,开骂:“孙老三,当了个校长,就不知道姓什么了是吧?狗****还成了驴玩意儿!老师是教孩子向好的,能这么胡换吗?你以为是在炕上跟你老婆狗吊央子呢,颠三倒四瞎逼折腾……”

孙福贵挨了骂,语气倒平和了下来:“我说大妹子,我们的人事安排,可都是征求了各级领导意见的,包括村里的领导,有意见你可以反映啊!”

姜淑梅只好起身,“行,我就去问问,看到底是哪个损种出的这馊主意!”

姜淑梅直接去了村委会,找她哥姜志成。姜志成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这是学校的事情,我怎么好去过问?再说了,我觉得小孙的安排没什么不妥啊!你不是说,那个余悦君不怎么样,总打学生,打仁生来嘛!”

姜淑梅无言以对。再联系马仁生跟她讲过的插秧的事,也领会了个大概。于是一根手指又指在了她哥的鼻子上:“你们这帮瘪犊子玩意儿,这么公报私仇,祸害老师、祸害孩子,就不怕报应!”摔门而去。

孙福贵上任伊始就被两个女人弄得下不来台,成了老师们的笑柄。而汪艳红则成了战斗英雄,她的那番讲话都被冠上了“汪三条”的名号。

孙福贵一直琢磨着如何驳倒这“汪三条”,挽回面子。他细细推敲,打着腹稿反复演练,却总觉得有越描越黑的可能。他无奈地认识到,应对这一事件的上上之策,就是退避三舍,息事宁人。

但问题的严重性远超他的意料。那婆娘并没有因为他的退避而就此打住,“汪三条”之后,她还在炮制汪四条、汪八条、汪二十四条……原来学校统一配发给老师的灰褐色纸面的小“工作日记”,换成了一个硕大的黑皮笔记本,孙校长一开会讲话,她就在下边勾勾画画地记;孙校长话一说完,或者还没说完,她就数着一二三四开始发飙。

孙福贵说,最近上面推行“尝试法”教学,要求各校组织学习,并推举一位老师做公开课。她立即就说,你孙福贵是校长,你就先给大家示范一个吧!

孙福贵说,为了老师们的福利,学校要搞一个秋季劳动周,组织学生给村民削甜菜赚点钱。她就把余悦君的话翻出来了,说这个违反义务教育法;还要捎带问一句,“你孙校长是不是要亲自带队给支书家白干啊?”

孙福贵恼了,张口来一句:“我还想给你白干一下呢!”

这话出格了,够荤,也够浑。汪艳红却比他更荤、更混。她哈哈大笑,笑得浑身的肉都在颤,然后噌地从椅子上跳起,扑上来,一把薅住孙福贵的脖领子,大叫:“来吧,干吧,现在就干,不敢干的是狗娘养的!”在围观者的一片笑声里,孙大校长就成了“狗娘养的”。

人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汪艳红可算是啥啥都光了。她也豁出去了,憋足了气力要跟孙大肚子战斗到底:要像老虎,咬死他;像蟒蛇,缠死他;像马蜂,蜇死他;即便是掉进茅坑里变成白蛆,也要把他恶心死!她指指点点、戗毛戗刺、死缠烂打,就像中了魔一样,寻找着一切可以报复的机会。而当了校长的孙福贵,却怒不能怒,哭不能哭,像个受气小媳妇,给全校老师留下了一嘟噜一串的笑料。

孙校长不是没想整治汪艳红。他权力所及的最严厉手段,莫过于把这个疯婆娘撵走,撵到山前的学校,让她受尽那雨雪风霜奔波往来之苦;他这个校长也能摆脱这恶魔一样的女人,过上安生日子。

但他最终是忍住了。毕竟,她男人孙远山是姜志成的小舅子,那两口子打归打、闹归闹,可要真把她撵走了,也还是会得罪孙远山、得罪姜志成。那他孙福贵就树了大敌人,丢了大靠山。再说了,眼下他已经入了仕途当了校长。校长当然就是政治家了。政治家就要能屈能伸,就要宰相肚里跑旱船,就要门牙打碎了往肚里咽,就要泰山崩于前而不尿裤子。当了政治家的孙福贵,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所以,孙福贵忍着。汪艳红端着她硕大的黑皮笔记本,点着他的脑门一二三四,他能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还会亲切地微笑,肉不笑也要皮笑。

孙福贵就是孙福贵,他慢慢地摸索出了一套办法。他发现汪艳红是个“顺毛驴子”。他这么难堪地笑一下,她就会弯下眉毛,得意一下。他顺着她的话茬恭维两句,她就会像一个被挠了痒痒的小猫一样,抻抻懒腰,安静一阵子。

到后来,就不只简单的讪笑和恭维了,他会在汪艳红一二三四之后郑重其事地回应:充分肯定她,肯定她的积极发言,勇于提出问题;毫无保留地夸奖她,夸她思路开阔,看问题深入……他会像引用哲人语录那样引用汪艳红的话:“老汪说得好,做人就要光明磊落,不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啊,是吧,咱们这个小集体,就得搞好团结,不能那么你掐我我咬你的……”

孙福贵这套办法虽然恶俗,用在汪艳红身上却收到了奇效。两个月后,汪艳红虽然还在一二三四,却少了戗毛戗刺,真是在“正面”建议了——多是“正面”的废话。

孙福贵用这样一种方式降服了汪艳红,暗自得意,很有成就感。他甚至觉得,他可以用这样一套办法,去搞定天下所有不乖顺的女人。而汪艳红呢,在建议完了,被孙福贵捋吧了一遍之后,就会低眉顺眼地趴在桌子上,像****达到了高潮一样,熨熨帖帖心满意足,准备洗洗睡了。然后,在下一次开会的时候,更加意气风发地一二三四——发表讲话让她上瘾了!

这俩人哼哼哈哈,一唱一和的,像演“二人转”。教导主任孔庆林却被晾在一旁,成了摆设。孔主任常常是在本上记了一大堆的事,开会时却连个话也插不进去。偶尔得空说上几句,也是说完拉倒,没人听没人问的——孙福贵心思都用在汪艳红身上,大伙则乐着看“二人转”的好戏,没人理他。

孔庆林性子弱,身为代课老师又底气不足,后来就不怎么说话了,干脆和大家一块儿看戏。而他这个教导主任所能做的工作,无非就是开会时记记笔记,窗户破了钉钉玻璃,偶尔去班里听听课而已;再不,就跑到操场上,跟余悦君一起带学生踢球。

现在的余悦君,只有足球了。班主任被撤后,他难过了好一阵子。他没心思当什么教导主任,却实在是未能料到,连班主任也会被免掉。人家问他有什么意见,他还无言以对,他余悦君不是对“什么****主任”不感兴趣吗,班主任也是主任啊。

好几位老师私下向他表示同情,说孙福贵居心不良,让一个朝气蓬勃前途看好的年轻人当副科老师,是诚心要把人废掉。而就余悦君看来,孙福贵是何居心不值一提,当体育老师还是当班主任也没有本质区别。再说怎样才不算“废掉”,怎样才算有“前途”呢?课本上或是私底下,南辕北辙自相矛盾的说法有那么多,他大都不以为然,可自己也想不明白。

但心里还是难过,为他的那班学生难过。起初,他还是要一大早就往学校跑;一进校门,习惯性地要往原来那个五年级二班的教室里钻(那教室现在已经挂上六年级的牌子了)。有两回都进屋了,那些原来的五年级二班的学生都冲他又跳又叫:“余老师——”他猛醒过来,讪讪地冲大家笑笑,赶紧退了出来。

年轻人心里空落落的,有时候,又在琢磨着出逃,逃离这憋屈人的地方。电视报纸上不断地说着外面的故事,说在南方,有越来越多的农民离开故土,进城打工了。他就想,自己是不是也该离开草甸,到外面去看看、闯闯,哪怕去建筑工地,搬砖递瓦当小工,姜春凤不是都出去了?

电视上又说,大学生不包分配了,工作去处双向选择。他又心生无限向往:不包分配是多好的事,天高地阔,你尽可凭着本事,自己挑一个干活的地方;而去留由心,不痛快的时候即可卷铺盖走人。哪像现在这个样子,要一辈子窝在一个地方,沤在一个单位里,憋憋屈屈,蝇营狗苟。余悦君尤其憎恶“单位”这个字眼,他总是由此联想到黑暗狭仄的蜂箱,蜂箱中千孔一形、虫蛹蠕动的小阁阁小框框。

转而又想,自由择业得有真章程,去建筑工地也得有点手艺,还是把学业完成了再说吧。何况,失去一个班级之后,他不是又拥有了全校的孩子了吗。

孙福贵安排他教体育,那是诚心要贬他;但余悦君觉得,体育很重要,草甸的孩子也着实该有个像样的体育课。而且,就目前的草甸学校来说,还真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体育老师了。

余悦君去茂林,去本县唯一的新华书店,把那里仅有的几本关于体育的书都买了回来,研读备课——既然教体育,那就做个说得过去的体育老师吧。

到底是年轻人,余悦君很快就调整了过来,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失去:他有书本,有足球,还有了全校的学生。他可以把孩子们拢在课堂上,说一些他们闻所未闻的与运动相关的大学问;而更多时候是在操场上,指挥着他们跑跳、游戏。

他还从各年级抽选学生,组建了一支球队,一有机会就带着训练:盘带过人,防守铲断,传球配合,阵型站位……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练得有模有样的。

对余悦君的体育事业,孔庆林鼎力支持。他还行使了一回自己的主任权力,动用草甸小学仅剩的一点经费,买回五六个皮球来。

草甸学校足球队练得就更起劲了。余教头把一身本事尽心传授,他的这些小徒弟,慢慢地就学出了模样:每日里带传停射,闪转腾挪;两阵对垒的时候,也排着四四二、四三三,穿插跑位,攻防转换;七长八短的一群毛孩子,却踢得虎虎生风,让人不敢小觑。

余悦君和他的球队,成了草甸学校的一道风景。老师们不上课、不打红Q的时候,就来欣赏这道风景。无论是炎炎烈日、萧萧风雨,还是梨花漫天、黄叶遍地,草甸学校的操场上总有一只皮球在跃动,总有一群孩子在喧呼奔逐。

而余悦君,也在和孩子们的奔跑中宣泄着自己,在奔跑中努力地忘却:忘却他的五年级二班,忘却那些屈辱与不快,乃至忘却那个烙在他心底始终让他隐隐作痛的丁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