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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汪三条(2)

余悦君却还是木然:“我跟他认错?我哪儿错了?”

“这个小余!”孙福贵有些急躁,有些失望,心说这年轻人挺聪明的,怎么干说不透亮?他瞪圆两眼,几乎是直着嗓子嚷道,“这哪是谁对谁错的事?他是草甸的支书,咱这不是为了处关系嘛,你较那个劲有什么用!”

余悦君偏偏不吃这套,他顶不喜欢“关系”这个字眼,更厌恶那个姜支书。拉沙挨整之后,他父母也听说了他得罪人的事,天天跟他念叨,让他放下书本学着会来事,跟学校和村里的领导搞好关系,已经把他烦得够呛。这会儿孙福贵磨磨叨叨,又拿这一套来教训他,年轻人搂不住火了:“支书怎么着?就他那操行,那就是****!还认错,我跟他认个屁错?他跟我认错还差不离!”

孙福贵恼了:“小余,你要是这么犟的话,那就没啥说的了!这个主任肯定不是你的。你跟他弄成这样,回头学校和村里的关系怎么处?我这做领导的也得从大局着想,是不是……”正说着,手指突然被烟头烫着了,四下找烟灰缸找不到,干脆就戳在了桌子上,戳得火星子四溅。

余悦君更不示弱,说话像放机关枪,噼噼啪啪地响:“你要跟他搞关系你去,别拉上我,我可不伺候。什么****主任,狗屁大局,我没兴趣!”

一句话噎得孙福贵差点背过气去:“好好好,小余你厉害,你行,你真行……”

新学期开学了。孙福贵坐在他的校长专座上,面前摆开一个浅褐色的“工作日记”,宣布草甸学校的人事安排:经中心校领导同意,孔庆林提为草甸小学教导主任。新升六年级的两个班合成一个大班,由新调来的崔士泉老师接手。原五年级二班班班主任余悦君,改任全校体育老师——“这也是为了实际需要,现在上面紧抓素质教育,咱们学校这方面太弱了,所以让小余担这个重任……”

说到这儿的时候,孙福贵分明看到了众人惊诧的表情。此外,他眼睛的余光还扫到了坐在他原来的座位旁边的余悦君,那年轻人哆嗦了一下,似乎是不期然被人捅了一刀,随之噌地站起来,咬着嘴唇,凶狠地瞪着他,像个随时会扑上来撕咬的野兽。

孙福贵装没看见,他合上本子,依样葫芦地客套一句:“我是刚上来,啊,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还请大家多提宝贵意见,啊,是吧。”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老师们都注意到了余悦君的表情,大家期待着,期待他的抗议、发作,乃至咆哮。

但很遗憾,那年轻人脸上、身上紧绷的肌肉慢慢松弛了下来,愤怒化作了嘴角的一丝冷笑,然后摇了摇头,又坐下了,从桌上抄起一支笔来,开始照着一本《庞中华正楷字帖》吱吱地练字。

孙福贵看着他,似乎也有些失望:“大家没什么问题吧?小余呢,刚才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没什么说的。我要感谢孙校长照顾,给我换了个轻快活儿。”

“那好。”孙福贵脸上掠过一丝得意而阴冷的笑,“下面呢,我们让庆林说说。”

孔庆林看看孙福贵,又看看余悦君,说:“我吧,我觉得,嗯——”

“我有问题!”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是汪艳红,面前也摊着一本“工作日记”。“我问你,孙福贵,你凭什么把小余的班主任给撤了?”

孙福贵一愣怔。老师们的眼睛都睁大了。余悦君自己不说话,汪艳红却会替他出头,太让人意外了,意外得连余悦君本人都停了那吱吱的笔,抬头惊讶地看着她。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汪艳红看不上孙福贵,是由来已久众所周知的,但还有一个更切近的由头。汪、宋自艳事暴露之后,原已刹车,孙福贵却接二连三给孙远山递话,说火热依旧云云;还给孙远山出主意,让他去中心校告状,务要斩草除根。

被孙福贵怂恿着,孙远山就写举报信给中心校。在家里,则三天两头跟汪艳红干架;而最近的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把孙福贵抖搂了出来。

汪艳红一直就怀疑是孙福贵从中捣鬼,这回坐实了,恨不得一把逮过,生吞活剥了他。谁想这孙大肚子居然春风得意,爬到她头上当起了校长,也学着宋德志的模样发号施令来了,这口气她如何咽得下?

于是,在孙校长正式走马上任的第一天,汪老师就拍案而起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被贬的小余当然就是同壕战友;而此时,她汪艳红就要为战友出头,要替天行道!

“我再问一遍,孙福贵,你凭什么把小余的班主任给撤了?人家小余的工作成绩摆在那儿:同样带五年级,你那个班倒数,人家可是全乡第二。小余是人才,是咱们草甸学校的骄傲,你凭什么打击人家?再说,六年级是毕业班,能这么随意地换老师吗?这是第一点。”

“第二,关于教导主任。孔庆林是代课老师,还没转正呢,成绩也一般,怎么能当这个主任?”

“第三,你孙福贵何德何能,也有资格来当这个校长?一个天天搬弄老婆舌头的人,配当校长?一个教学成绩年年倒数的人配当校长?”

汪艳红平时说话,经常是东拉西扯,道三不着俩;而今天这几句,思路清晰,言简意赅,有理有据。那效果,也可谓是一鸣惊人:惊得孙福贵直翻白眼,连咽了几口唾沫答不上话来;惊得孔庆林如坐针毡,“我,我确实不够格,我也觉得,换个正式老师更合适……”在座的其他老师,先是吃惊,纳闷儿,接着就乐,有人挤眼,有人努嘴,有人忍俊不禁,“噗”一声笑了出来。

事后,孙福贵都不记得他是怎么应付过去的。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这个新官,却被别人烧了一把,烧了个灰头土脸。更让他抓狂的是,向他兴师问罪的还不止一个姓汪的,另一个强悍的女人也接踵而至。

这个女人就是姜淑梅。在教师会开过的第二天,也就是学生开学的第一天上午,她又一次气势汹汹地闯进草甸小学办公室。进门第一句话便是:“孙老三,你凭什么把余老师的班主任给撤了?”

姜淑梅不是臭骂过余悦君吗,抱打不平的这么一句,从何说起?

姜淑梅是臭骂过余悦君,可那是以前。余悦君重新担任五年级二班班主任,起初她还担心,担心自己儿子遭报复。她反复追问马仁生,问那个姓余的有什么反应,有没有歧视他。出乎意料的是,儿子嘴里冒出的大都是关于余悦君的好话:说他这个老师足球踢得如何之棒,上课如何有趣,问题吗,就是对他要求有点苛刻,天天盯着他,逼着写作业……姜淑梅半信半疑,还向别的学生打听,向当时在草甸代课的姜春凤打听。最后也是这个三侄女打消了她的疑虑:“悦君是我老同学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倒是你,应该跟人家好好说说。”

姜淑梅当然不会主动找余悦君“好好说说”;在草甸村,她跟谁说过软话?对她死前的老公,对她当支书的哥哥,她都是说翻脸就翻脸,动辄暴跳。况且,姜淑梅对马仁生的学习并不是特别在意,她和草甸的大多数家长一样,也认为自己孩子“不是念书的料”。再说了,学好学不好都无所谓,就算早早退学了,也照样能混得不错——在草甸,咱能差了吗?

但既然是上学,且是在草甸上学,理所当然应该得到老师的看顾,而决不能被人欺负;所以她过问儿子最多的就是:“那个余悦君对你怎么样……说你来?那他说别人了没有……”至于儿子本身表现怎样,是不是欺负了别人,就不是她所关心的了。

在反复的过问中,姜淑梅没得到她最关心的假想的东西,她的一些看法也在无形中改变。而马仁生在很多方面的起色着实让她惊讶,特别是在他连考了两个八十分当上数学课代表之后,她这个当妈的还真是被打动了。

女人一旦被打动了,那就会死心塌地,打动他的这个人就会被捧为十全十美,好得不得了。姜淑梅也是。一年后的小余老师,在姜淑梅眼里快成圣人了,简直就是孔夫子转世。马仁生一次次带好吃的给余悦君,其实都是姜淑梅给准备的;姜淑梅始终没去跟余悦君“好好说说”,她却以切实的行动表达了自己。

小余老师却又一次被换掉了。开学第一天,走进六年级教室的不是大家熟悉的余老师,而是一个陌生的崔老师。当这位崔老师说出他是来取代原来的余老师的时候,教室里先是鸦雀无声,接着就轰轰地骚动,学生嚷叫抗议,几个脆弱的女生开始抹眼泪。

马仁生不掉眼泪,也不出声,他在座位上咬着嘴唇闷坐了一会儿,连个招呼都没跟崔老师打,就出教室走了。马仁生一直跑回了家,又叫他妈来替他出头——上一回是收拾余悦君,这一回,是帮他要回他的余老师。

姜淑梅真的又来了。她进屋的时候,孙福贵和孔庆林正商量着什么,另有几个老师在备课。孙福贵一见姜淑梅,赶紧起身招呼,让座,倒水。谁想,姜淑梅绷着一张黑脸,像是跟汪艳红事先串通好了似的,上来硬邦邦地就是那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