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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四只光脚(1)

跟往年一样,孙福贵在腊月二十九这天上午去了中心校校长石建军家。跟往年不一样的是,这回绑在自行车后架上的不是酒水礼盒,而是沉甸甸的半扇猪肉。另外还有一种不同,是孙福贵比往年多了一些想法:他要趁着过节,跟石校长深入地谈谈草甸学校的领导问题。说来,这又跟大多国人的想法一样:赶早赶晚,或大或小,还是希望能混个一官半职。

这天,石建军的心情不错,他坚持要孙福贵留下陪他喝一盅,尝尝另一位老师送他的一箱茂林老窖。石建军往年也会留他吃饭,但今年的挽留程度与往年有所不同。孙福贵心里掂量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孙老师一盅又一盅地敬着石校长。在喝掉了大半个茂林老窖之后,他及时地对草甸小学的教育现状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说:“草甸的校长以往都是外派,人家嫌路远,不愿意长干,所以干不踏实,也干不长远。来一个校长,干个一年半载,就想法调走了。老校长你就得再派一个。过没多久又走了,你又得重派人。这么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弄得老校长你总操心,草甸学校也没起色。”

石建军听罢点头,他在黄原中心校一干十几年,这情况如何不知?十多年前,韩继文在草甸当校长,那是草甸学校最好的时候,在黄原是中游,而韩继文就是土生土长的草甸人。后来韩继文去了中心校,草甸小学就一衰见底了。

想想这些,石建军深有感慨,他捏着酒盅跟孙福贵碰了一下:“是啊,你们草甸一直是个麻烦,要是再出个韩继文就好了。”

孙福贵得到了肯定,圆溜溜的小眼眯了起来,胖脸上泛出油光,嘴巴吱溜一声,把盅里的酒喝尽了。“那也不是不可能,还是从本村老师里选校长啊。这样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踏实、长远;再一个,和村里的关系也好相处……”

石建军没等他说完,笑了,筷子一撂说:“你小子就直说吧,想当草甸小学的校长,是不是?”

孙福贵有些不好意思,他揉了揉开始发红的眼睛说:“嗨,老校长,我这个人实在,什么都写在脸上。不过呢,我干什么事肯定让你放心。再一个,我跟村书记姜志成关系处得不错,省着中心校领导麻烦了。”

“草甸学校外派校长确实是个大问题,你孙福贵我也不是没考虑过。在你们本村的那几个老师里,你资历最老。”石校长说到这儿的时候微微顿了顿,跟着话锋一转:“可你的问题也不少。最大的问题是你的教学成绩——你弄的那个班每年都是倒数,我就是想提拔你,这面儿上也说不过去啊!”

孙福贵脖子都红了,把酒盅掩在嘴边,又吱溜了一口:“嗨,这个事吧,还真不能怪我们这些当老师的。自打承包单干以后,草甸的这些个家长都变成了耗子眼,光盯着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了,一天到晚光知道拉孩子下地干活,根本就不重视念书。没办法,真没办法。再一个,我觉得吧,这个当校长的,主要在一个协调能力……”

石建军抬手打断了他,“校长、教导主任的位置,眼么前儿你想都别想。”呷了口酒,看着眼红脖子胀的孙福贵,又笑了,“不如那么的,你可以先干个总务,干总务就不用带班教学了,还有点油水儿。再说了,你好好地干两年总务,树立点威信,那时候我再提你当校长还是当主任,就名正言顺了,说得过去了,是不是?”

孙福贵连打了两个饱嗝,小眼儿眨巴了两下,心说也是条道儿。于是眉开眼笑地端起酒盅:“老校长,还是你看事长远,你就让我当总务吧,我听你的!”

石建军摇了摇头:“草甸学校的总务不用中心校任命,只要宋德志同意就行了。到时候我可以多给草甸小学一个编制。不过呢,你得找宋德志好好聊聊,这小子是王显章的人,我不方便直接替你说话……”

回去的路上,孙福贵的自行车不大听使唤,扭扭歪歪,东一头西一头的,带着他老往路边的沟里拱。孙福贵连摔了几回,也没觉得怎样,不疼不说,反而觉得爽快、敞亮,身轻如燕飘飘欲举。就像孙猴子初学飞腾之术,虽然样子笨拙丑陋,可终归是到了云里雾里,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偶尔摔个一下半下,算个啥?

傍晚,孙福贵从云里雾里回到了家里的床上。下巴、胳膊、膝盖、脚踝等摔着的地方,开始一跳一跳地疼;耳朵手指也冻坏了,热辣辣地肿胀着,又痛又痒。可他很快就把这些撇在了一边,起身下床,在炕前背着手来回踱着,低头寻思着。老婆进来质问他,皮帽子、棉手套怎么都不见了,也被他呵斥了出去。

孙福贵在琢磨,该怎么去找宋德志,唠上一唠。按说呢,趁过年带上点东西去他家里,应该正是时候。问题是,跟那小子交情平平,以前净想着如何把他挤兑走了,没在这方面用心思,至今连他家在哪儿都不知道。这事之前没铺垫,冷不丁上门,实在是突兀了点。

又想,总务工作原是教导主任韩继文兼着的,韩继文年老多病,上个学期几乎光休假了,学校里的事就都由宋德志一个人胡噜,真够他喝一壶的。就说冬天这一通买煤、镶玻璃,就折腾了他好一阵子;再加上平时的校舍桌椅维修、春秋两个劳动周时的杂乱事,能有人主动站出来帮他,他该乐不得不是?更何况,中心校还能再多给个编制呢。

于是豁然开朗,觉得可以不用登门,只要找个机会跟宋德志聊聊,“点”他一下就行了。这一“点”,要“点”清楚两方面的内容:首先是,草甸学校该配个总务,这样他宋校长就轻省多了,舒服多了,再不用事事操心,鸡毛蒜皮一大把;其次是,得让宋德志知道,他老孙是石校长的人,总务这事也是中心校的意思。而事不宜迟,必须在开学之前点破,就在草甸学校,在宋德志值班的时候。

草甸学校的老师们,假期是要值班的。村里包产到户以后的这些年,学校总丢东西:办公器具、门窗玻璃,铁炉子、炉筒子,墙上的钟表、门外的电铃,乃至单杠、双杠、足球门、篮球架,什么都丢,春节前后丢得尤其厉害。对值班的事,老师们意见很大,好端端的假期,谁愿耗在学校里?再说以前也值过,东西照丢不误,没用啊。

可是,假期值班是草甸支书姜志成的意思。姜支书点着宋校长的脑门指示:学校有人值班丢东西是一回事,没人值班是另一回事。前一种,该追究值班老师的责任;而如果出现后一种,该追究的就是他宋德志,就是全体老师,他姜志成再不会给学校出一分钱。

宋德志不敢忤逆这个土皇帝,当然要安排老师们假期值班。而为了说服大家,他还不得不以身作则乃至勇挑重担,把大年初的值班任务安排给了自己。

初五下午,孙福贵簇新的一身出门,去学校找宋德志。经过学校后街时,他注意到校舍后窗上碎了几块玻璃,其中一块尚未脱落,十几个尖尖细细的碎碴,呈放射状辐辏在一起,中间凑出个小圆洞。孙福贵摇头窃笑,又是谁家的浑小子对着窗玻璃练弹弓来?只是又要苦了宋德志了——重新镶玻璃固然是苦差,跟姜志成也不好交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