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兰芽便悄然乔装下船而去,身边只带了一个花怜。
待得城门开放,两人进了杭州城。
此行兰芽依旧是男装,做行商打扮,花怜则依旧是她的婢女装扮。
街市之上熙来攘往,花怜轻轻拉下头巾遮住半边面颊,紧跟在兰芽身边低声问:“公公何往?”
兰芽倒不紧张,一面打量杭州街市景色,一面缓缓道:“听说倭国进贡所乘船只名为‘天龙寺船’?”
自从打定主意要接手东海号的生意,兰芽便用心向隋卞请教沿海勘合贸易事宜。当中尤其关注了倭国的勘合贸易。
所谓勘合贸易,又叫“贡舶贸易”,乃是各国入贡,船只上带来本国物产,借进贡之名,在朝廷开放的几处口岸贸易。凡是这样的进贡船都必须执大明朝廷颁赐的“勘合”才准交易。
各国都羡慕天朝物产风物,屡屡苦求进贡,以借机与大明通商,更可获得大明朝廷的颁赐回赠,获利数倍;大明朝廷却严禁海防,规定各国三年或者五年才可来贡一次;因倭寇之故,大明朝廷对倭国的限制尤严,规定十年方准来朝一贡。
倭国进贡船只称为“天龙寺船”,朝廷规定在宁波上岸,奉召后北行上京。船上所载货物可在宁波、京师交易之外,亦可在杭州贸易。
十年一遇,竟有幸叫她给遇见了,自不可放过。
花怜便一怔:“公公竟是要去探天龙寺船?公公听奴婢一言:万万不可!”
“缘何?”兰芽明知故问:“既然是进贡的船,上头都是倭国使节,礼数周全自不必说,又不是凶神恶煞。再说‘天龙寺’也是你倭国大寺,船上更有不少僧人,便更是和蔼可嘉,有什么可怕?”
花怜却一脸的惊慌:“公公多有不知……虽则天龙寺船名义上为幕府将军进贡之船,实则船上除了使节之外,货物交易都已与将军大人无关。真正控制船上诸事的,却是守护大名、大武士与大寺院。公公须知,他们早已不听将军大人节制,船上皆是武装而来,所以……”
兰芽淡淡而笑:“我都明白,你别担心。你只记着,我现下的身份不是公公,而是商号的少东家,想做海上的生意。你到时只负责替我通译即可。”
花怜更是忧色满面:“只有公公与奴婢二人,奴婢唯恐一人之力护不得公公周全!”
“怕什么?”兰芽淡淡微笑:“他们再凶神恶煞,这也还是在我大明疆土之上,他们又敢怎样?”
花怜目光怯怯望来。
兰芽点头:“你说。”
花怜便躬身问:“公公为何独独带了奴婢出来?就算奴婢可为通译,实则菊池小姐亦可。”
兰芽便实言相告:“如你所言,菊池有姓氏,便该是贵族家的小姐。她若随我同来,言行举止总归有贵家小姐的气势,反倒容易惹对方起疑。便不如你,柔婉谦和,叫人不做防备。”
花怜一讶:“公公难道不怕奴婢到时临阵倒戈么?”
兰芽摇头:“不怕。是我选择了你,便是我信你。若到时你当真临阵倒戈,也只怪我自己看错了人、信错了人,我不怪你。”
花怜眼波一窒,隐有水光。
兰芽轻轻伸手,拉住花怜手腕:“既是与你有缘,我便深信不悔。”
花怜凝眸,含泪一笑:“好。”
大明朝廷京师与地方皆设专门接待外国朝贡人员的馆驿。在京称为“会同馆”,在京外各地则称“乌蛮驿”。
兰芽和花怜走入杭州的乌蛮驿,本以为会是热闹熙攘,却没想到冷冷清清。
倭国贡使想要贸易货物,并不准私自进出街市,而只准在驿馆中与朝廷划定的牙行商号进行交易。于是按理说,此时乌蛮驿里应该牙行商号络绎不绝,与倭国商人交易才是。
馆驿的驻兵伸手拦住两人,不准进去,问干什么的。
兰芽便陪笑道:“听闻倭国师团在此等候朝廷宣召,且是十年一遇,草民便忍不住好奇,想来一观。”
那驿兵不耐烦地推搡:“观什么观!朝廷明令,不准军民私自与使团交接,更不准私自替他们收买货物。这乌蛮驿里的互市,只准有朝廷勘合的牙行和商号才准参与。”
兰芽便指着冷冷清清的庭院问:“可是里面分明并无商号前来。”
“你懂什么!”那驿兵轻斥:“杭州与宁波乌蛮市,朝廷颁发勘合、可与倭国交易的商号只得一家:东海号!风闻东海号周东家在京师遭了难,东海号自然便无人来。”
原来如此。
兰芽便蹙眉道:“东海号既来不得,难道便叫这乌蛮市形同虚设了不成?”
驿兵耸肩:“那没办法。总之,没有朝廷勘合的商号,绝不准进。否则货物没收入官,参与者带枷一月,甚者充军边疆!”
兰芽便转头望了花怜一眼。
花怜会意,碎步走上前去朝那驿兵盈盈一拜,口中说出倭国语言。
兰芽代为“通译”,冲驿兵陪笑道:“草民自然不敢违抗朝廷颁令,草民只是家中有个倭国女婢。她听说倭国使节前来,因思乡情切,便想来看看。如果可能,顺便买上几样倭国的物件儿,以备相思;若兵爷着实不允,那她只跟使臣们说两句话,听听乡音便走。”
花怜跪着,哭得梨花带雨,口中倭国语言说得百转千回,纵然听不懂,却也是软糯攻心。
那驿兵有些招架不住,便皱眉道:“此等思乡之情,咱们倒并非半点都不能通融。更何况朝廷早有旨意,要对倭国使臣以礼相待……不如这样,小哥儿你在门上等着,只叫你家婢女单独进去。说上三五句话,便紧着出来。”
“如此自然极好!”兰芽深深施礼。
花怜方住了哭泣,妙目晶亮,抬眼望兰芽一眼。
兰芽朝她点头,她便随着那驿兵去了。
兰芽立在门廊之下,细瞧那冷清如鬼市一般的庭院。纵然明知东海号不会有人来,但是那些倭商却也都个个都守在自己的铺位前。分明是对交易还有期待。
也难怪。倭国十年才准一贡,这些大名、武士和商人苦苦等了十年,风力浪里载货而来,岂肯白来一回,再将货物都拉回去?
兰芽目光从那些看似平静的面容上一一滑过……倭国人表面上擅于隐忍,可是那眼波里,却都藏着——恼恨。
兰芽皱眉。
少顷花怜随驿兵回来。兰芽抱拳称谢,趁机低声问那驿兵:“不知乌蛮驿共有多少兵爷驻守?”
那驿兵警惕地一立眼睛:“这岂是你该问的!”
兰芽忙打了个哈哈:“草民失言,兵爷勿怪。只是请听草民一句劝——兵爷切切要嘱咐同驻守的兵爷,谨防倭人生乱。”
那驿兵眯眼瞄了兰芽两眼,干声一笑:“小哥儿多虑了。”
兰芽一把攥住花怜手腕,出了乌蛮驿。
兰芽没问别的,只问:“花怜,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他们可有要你代为联络外头的倭寇?”
之前虽则是驿兵跟着花怜一起进去的,但是却听不懂花怜与那些倭国人说些什么。况且花怜一径哀哀哭泣,也只像是诉说思乡之情,不像说什么严重的事,那驿兵便没监视出什么来。
却没想到,倒叫兰芽给猜出来了。
花怜面色微变:“公公难不成是装作听不懂我国语言?”
兰芽叹了口气:“我是真听不懂,不是瞒你。问你此话,只是循势推理。”
“十年一来,大费周章,不成想互市却形同虚设,他们自然心生不满,必定滋事。可是他们身在朝廷的馆驿里,也要顾及他们各自家主的脸面,不便直接动手——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办法便是联络外头的倭寇,叫倭寇生事,替他们出一口恶气。”
花怜便垂下头去:“公公说对了,他们正是如此。”
兰芽面上冷肃,攥起指尖:“在我大明国土之上,他们好还敢作甚!”
花怜急忙跪倒:“公公容禀……奴婢并非愿意受他们去。”
兰芽微微自责,急忙扶起花怜。
“你别慌,在我心里分得开倭寇与倭国普通百姓。我恼的是他们,并不会因此牵累于你。再说我本也高兴你替他们办这件事。”
花怜便又是轻轻一怔。
兰芽攥住花怜手腕:“……他们既托你代为联络在杭倭寇,他们自然便也告知你该去何处,去见何人。我正愁无处窥知倭寇下落,这不是恰送到眼前!”
乾清宫。
李梦龙伺候皇帝服用丹药。
贵妃不放心,每逢服药的日子,必定亲自来陪同。
李梦龙手法娴熟,从冰鉴中取出玉瓶,倒出里头承装的无根之水,将丹药研开,呈上给皇帝。
贵妃没接过药碗,先拿起司夜染的试药要案,一个字一个字地瞧清楚了,又叫几个太医上来,轮番用鼻息、银针等法子验过丹药之后,才审慎地端给皇帝。
皇帝由张敏伺候着缓缓服药,贵妃则问李梦龙。
“本宫亲自查看了你在道录司的建档,从你当年获朝廷度牒簪戒开始。不过也有遗憾,道录司的记录总归有限,更有不少处含混不清。本宫已然斥责了道录司正印、副印,罚俸半年。”
李梦龙一听,急忙撩袍惶恐跪倒:“倒是小道牵累了二位主官。还望娘娘开恩。娘娘但凡有半点疑虑,不如直接垂问于小道。”
“你这样说便好。”贵妃面上威严不改:“本宫便也不瞒你说,尽管道录司的记录不周详,本宫却已派出锦衣卫去查。李道长,锦衣卫的手段你也当明白,只要他们去查,你从前的那些事便没一件能藏得住。”
李梦龙簌簌发抖:“小道惶恐,小道万万不敢有隐瞒。小道不过,不过替皇上专心炼丹罢了,并无其他半点奢望。”
皇帝喝完了药,搁下药碗,轻轻握住贵妃手腕:“爱妃,休要惊吓了道长。朕这些日子来,多亏道长设法调理。”
张敏会意,便连忙带了李梦龙下殿去。
贵妃便有些绷不住,落下泪来:“我当然明白,既然是小六亲自试药,这药便不会有毒,否则小六第一个便死了!我便不值当跟个牛鼻子这般较真儿……我只是,只是害怕。皇上,我只怕我年纪大了,总难免有耳昏眼花之日,便再也不能如从前一般警醒护卫皇上左右,倒叫贼人觑了机会去加害皇上。”
皇帝心下燠暖。
当年他还是两岁的婴儿,贵妃也不过只是十九岁的姑娘,她却为了护卫他,昼夜不眠,执刀立于帐外。不管是谁派人送来东西,她都第一个先尝试了,证实万无一失才给他用。
那些年宫廷里的波诡云谲,他全都仰仗她替他挡开。没有她,便没有他。
他便将贵妃拥入怀中:“贞儿别怕,朕已经长大,再不是那个万事都需要你挡在前头的小孩子……现在该轮到朕来护着你,朕不要你再如曾经那般担惊受怕。你放心,朕办的事,每一件朕心下都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