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亲自送李梦龙出乾清宫,清宁宫的总管已在外恭候。
清宁宫总管见是张敏亲自送出来,便连忙上前拱了拱手:“李道长好大的面子,竟是张公公亲自送出门来。”
张敏也客气,施了个平礼:“可不,李道长的面子就是贵重,没想到清宁宫的周总管也亲自前来迎候。”
周总管面上有些讪讪,便道:“近日来都是李道长亲自照料皇上丹药,太后自然悬心龙体圣安,这才叫咱家来延请。”
张敏客套两声便转身回去了,李梦龙跟着周总管朝清宁宫去,便陪着笑:“不知小道替娘娘炼的几丸药,太后服了可妥当?”
周总管点头:“妥当。只是道长你也该明白,太后的病在心里,你的丹药只治得了太后的身子,却没医好太后的心。”
李梦龙一怔:“还望公公指点。”
周总管便站下,谨慎打量左右。
太后姓周,这位周总管跟她能攀上些族亲,于是一路做到清宁宫的总管,是太后的心腹。
见四处无人,周总管便道:“皇上的病,太后心里最清楚。太后虽说心疼儿子,不过太后更忧心咱们大明的国祚。皇上已然年过三十,尚未有立太子,倘若皇上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太后必须得提前做准备才行。”
皇帝无子,若驾崩,便首先会从亲兄弟当中选择。如今还在世的亲王,除了周太后亲生的崇王之外,还有异母的德王、吉王、徽王等。除此之外还有近支的其他藩王,比如宁王……各家亲王都在蠢蠢而动,朝堂内外暗流涌动。
太后的意思,自然是自己亲生的崇王接位。
唯有如此,她此时的所有尊荣才可延续。否则她不过只是个太后,先帝生前只是贵妃,便永远无法与钱太后比肩。两个人生前身后斗了那么久,她好不容易占得上风,如何肯再撒手。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必须首先确定皇帝的身子状况。只有在确定了皇帝命不长久,太后才方便下手准备。早了,若叫皇帝知晓,轻则毁了母子感情;重则甚至会就此葬送了崇王的性命,甚至太后这一生的机关便都白算了。
这个时机的把握极为微妙,于是李梦龙的判断便极为重要。
李梦龙面上懵懵懂懂地愣了半晌,便深施一礼:“多谢公公提点,小道明白了。”
见过太后,李梦龙先向太后献药,接下来话不绝口地称颂太后凤体康健,定得高寿。于其他的却闭口不言。
太后瞄了周总管一眼,以为是周总管没将话传得明白。周总管也皱眉,不知李梦龙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太后望来,便只好代为扬声:“太后此时唯悬心皇上龙体……道长,倒不知圣躬可安?”
李梦龙朝周总管稽首,虽则客气,目光却一片严肃。
“贫道斗胆提醒总管,此话非总管该问的!私自打听圣躬安康,这便是重罪!总管不怕丢了脑袋,贫道却还唯恐辜负了皇上的信任,万死难赎!”
周总管惊得圆瞪双眼,不知该说什么。之前分明都说得好好的,李梦龙态度也是谦恭,怎么到了太后眼前,忽地这般变脸?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差事没办明白。
太后见状,便也叱责周总管:“当真是哀家耳聋眼花,否则怎会容得你这样的在哀家跟前!哀家念在你与哀家是族亲的份儿上,素日对你不薄,你今日竟做出此等不知轻重之事!”
周总管吓得噗通跪地。
太后摆了摆手:“你自去锦衣卫处领二十杖笞罢。”
周总管哀求不过,只得痛哭流涕而去。李梦龙冷眼旁观,待得周总管离去,李梦龙才撩袍跪倒:“太后圣明,贫道佩服。”
知秋也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此时才走上来,声音水波不兴:“周总管犯了错,太后也定罚不饶。太后心下一向最重咱们皇上,比对自己的身子都更在乎。道长也明白天下娘亲的心,咱们太后实则也跟民间的老母没有半分区别。只有儿子好了,自己才能好。”
李梦龙忙道:“正是这个理儿。太后必定是这世间第一个期望皇上龙体康健的,又如何可能去寻思皇上三长两短呢……小道请太后放心,皇上龙体并无大碍。此番不过小小风浪,只要小道在,定保得皇上安然渡过。”
知秋接道:“有道长这番话,太后自然宽心。可是道长也知道,皇上从小到大服了不少的药。年幼的时候,被逼服用的毒物不少,太后陪先帝禁在南宫,照应不及;待得皇上成年后,自己又寻着不少药服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太后便总难免担心,皇上的身子已然被那些药给折腾空了。”
李梦龙谨慎答:“……无妨。”
知秋便和缓地盯着李梦龙的眼睛,那平静的姿态里藏着的气势却极迫人:“道长的意思是,那些药并不会影响皇上再有皇嗣?”
李梦龙便躬身答:“不妨事。”
知秋这才长舒一口气,笑了:“那便好了。道长不瞒你说,太后盼着抱孙,已有经年。倘若道长能帮太后圆满了这个心愿,皇上赏你的不必说,太后另外还会重重有赏。”
李梦龙便连忙跪倒:“哎哟,那贫道便先谢过太后,谢过嬷嬷了。”
知秋面上的笑却缓缓滤过,又是平静如秋水:“……皇上的身子无碍,贵妃却是年事已高,身子已不宜孕育皇嗣。道长既然打了包票,便该将此事也思虑周全才是。”
李梦龙一惊,忙朝太后叩头:“不瞒太后,方才在乾清宫里,贵妃娘娘还出言威胁小道,说叫锦衣卫去查小道的出身……小道实在是不敢得罪贵妃娘娘啊,还望太后庇护。”
知秋看了一眼太后,慢悠悠道:“哎哟,如今领锦衣卫事的可不正是贵妃的亲兄弟万通?太后,李道长怕成这样儿,倒也是有的。”
太后这才缓缓抬头,目光凝注在李梦龙脸上:“这原也不难。李道长忙着照料皇帝,若再分神照料哀家,怕也分不开身……不如这样,哀家便不劳李道长分神了;李道长若得了空,便时常去万安宫,替僖嫔瞧瞧吧。”
“哀家瞧着,僖嫔那身子,倒是适合生养的。”
李梦龙会意,赶紧叩头口称“谨遵懿旨”。
李梦龙出了清宁宫,正撞见一抹娇俏身影。
那人向知秋见礼,目光却并不羞怯,清清静静从李梦龙面上打了大大一个转。
知秋便和煦问:“吉祥你怎么来了?可是吴娘娘有事?”
吉祥明媚一笑:“奴婢是替娘娘来给太后请安。奴婢自己也想向嬷嬷问安。”
知秋开心道:“你这孩子有心了。只是太后方才说了半晌的话,已是累了,我正准备去叫一碗莲子羹。你现下不方便进去,半个时辰之后再来吧。”
吉祥清清爽爽福身:“谢嬷嬷。奴婢便先告退,半个时辰后再来。”
周总管领命受罚去了,知秋便想寻个内监送李梦龙出去。吉祥见了便道:“嬷嬷便不必费事了,奴婢本来也要走,顺便替周总管送送道长就是。”
知秋便也微笑点头:“那便麻烦你了。”
吉祥陪着李梦龙朝外走,长街无人,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吉祥便低低问:“那狗皇帝究竟还能苟延残喘几时?”
李梦龙谨慎前后望望,低声道:“少主有命,这一回不得伤了皇帝性命,只叫属下尽心替皇帝调养。”
吉祥一怔:“你说什么!他为何要留下皇帝狗命?这次本是多好的机会!”
李梦龙皱眉摇头:“属下也不清楚。”
吉祥恨恨扯着衣摆:“狗皇帝下令毁了我大藤峡,尽诛我族人,掳少主和我入宫……此仇不共戴天,我恨不得他早死!”
本以为这次机会到了,她也暗地里使了手段,以为皇帝必定逃不过这一回,必定会死在她的蛊虫之下……却不成想却是如此命大!
吉祥便狠狠别开头,哀戚而笑:“我懂了,狗皇帝之所以能逃过我的手段,必定是少主使的力!这宫里,也只有他最了解我的法子,最知道该如何解开我的扣儿。他自己替狗皇帝亲身试药,又嘱咐你从旁调理,才叫那狗皇帝苟活到今天!”
真是遗憾,废后不肯复宠。否则以她与废后之亲近,她只需将蛊用在废后身上,那么借助床笫亲密,那狗皇帝便会死得惨烈无比!
而废后不肯复宠,她也没有靠近皇帝的机会,她便只能用些周折的法子。也因为途经太过折转,虫儿的毒性便会大打折扣,再加上司夜染的从中作梗,才没能一下子要了那皇帝的狗命!
吉祥恼恨地踢着红墙根儿:“他为什么这么办?他为什么要阻了我的手段,为什么不叫我报仇,不叫我将皇位替他抢来?”
面相上本是明媚天真的姑娘,这一刻却是满脸怨毒,极为可怖。
李梦龙瞧着,只能低低一叹:“姑娘,少主定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只需遵从便罢。”
吉祥冷笑:“……我只怕又是他的妇人之仁发作!他定是顾忌那狗皇帝是他的骨血亲人,便忘了我的亲人都是死在他的手下!”
李梦龙皱眉,勉力再劝:“姑娘宽心,少主言出必行,绝不会辜负大藤峡千万人的牺牲。”
吉祥怆然而笑:“有我在,他便绝不敢忘了!我倒不担心他忘了从前的诺言——我只怕,他忘了他此来宫廷式为了什么,我怕他一点一点地忘了他该做什么!杀了狗皇帝,夺回皇位,君临天下,这才是他该干的。我大藤峡人都是为此而死,只有完成此大业才能告慰我大藤峡人在天之灵。我绝不容他忘了。”
那么多的人命,那么多年的苦心追随……还有她从小本该享有的尊荣,全都奉献给了他。
他唯有实现大业,唯有将那个天下间女子最为尊贵的中宫之位捧给她,才够报答和补偿了她。所以这大业已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也是她的。他若有半点懈怠,她都绝不容许!
李梦龙只能劝慰:“少主绝不会忘。属下们,也从未敢忘。”
吉祥眸色便黑沉如夜:“你若真有此心,眼下便是机会。少主南下不在京师,这宫里的事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便听我的,咱们定叫那狗皇帝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李梦龙忙道:“万万不可!少主能忍辱负重这多年,只因为时机未到。此时就算皇帝死了,太后却早已准备推崇王继位;就算没有崇王,还有宁王,还有这天下对皇位虎视眈眈久矣的藩王——少主依旧没有机会重登大位。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姑娘,咱们还需要耐心等待啊!”
“等,等,还要等多久?”吉祥目光狠烈:“我已在冷宫里等了十年。十年啊,我这一生一共有多少个十年?我若再等下去,少主的心都已给了别人,少主自己更要变了他自己的心!”
李梦龙见苦劝无用,便幽然一叹,稽首道:“若无少主命令,请恕属下不能听命于姑娘。”
长街上远远走来洒扫的内侍,跟着,前后左右的人也三三两两多了起来。
吉祥只得忍住愤懑,紧紧闭住嘴。
李梦龙便再一稽首:“有劳姑娘相送,贫道这便告辞。姑娘请留步。”
李梦龙的身影朝宫门处渐渐远去,吉祥狠狠攥紧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