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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挺经(2)

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我今赖祖宗之积累,少年早达,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尽,故教诸弟及儿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起见。若不能看透此层道理,则虽巍科显宦,终算不得祖父之贤肖,我家之功臣。若能看透此道理,则我钦佩之至。澄弟每以我升官得差,便谓我肖子贤孙,殊不知此非贤肖也。如以此为贤肖,则李林甫辈,何尝不位极人臣,舄奕一时,讵得谓之贤肖哉?予自问学浅识薄,谬膺高位,然所刻刻留心者,此时虽在宦海之中,却时作上岸之计。要令罢官家居之日,己身可以淡泊,妻子可以服劳,可以对祖父兄弟,可以对宗族乡党。如是而已。

【译文】

凡是天下的官宦人家,大多数仅仅一代便使家财享用殆尽,其子孙后代开始骄横懒散,继而漂流浪荡,最终堕落死亡,能够幸运的延续家世一两代的非常少见。商贾巨富的家族,勤俭持家的能延续三四代;耕读为业的家族,谨慎朴实的能延续五六代;孝敬长辈、与人为善的家族,则能延续十代八代。我今生依赖祖宗积德,少年得志,家业兴旺,却唯恐我一人享用殆尽,因此教育各位弟弟及子侄辈,希望能共同立志努力成为耕读、孝悌、与人为善的家族,而不愿成为仕宦人家。倘若不能明白这些道理,那么即使在科举中名列前茅,取得显赫官位,也终不能算祖父辈贤能孝顺的子孙、扬我家声的功臣。倘若能明白这些道理,那么我将钦佩致极。澄弟一直认为我升官得志,便说我是孝子贤孙,殊不知这并非贤德孝顺。如果以官位显赫为贤孝之举,那么李林甫、卢怀慎之流,何尝不是位极人臣、显赫一时的人物,他们难道不也可以说是贤孝之人了吗?我深知自己才疏学浅,误登高位显爵,于是事事留心,时时在意。现在我虽身处仕途宦海之中,却时刻作着弃官上岸的打算。假如我到了弃官回家的时候,自身可以不追求任何名利,妻子也可以在家劳作,那样既可对得起祖父兄弟,也可对得起宗族乡亲,仅此而已。

明强第四

三达德之首曰智。智即明也。古豪杰,动称英雄。英即明也。明有二端:人见其近楼则所见远矣,登山则所见更远矣。精明者,譬如至微之物,以显微镜照之,则加大一倍、十倍、百倍矣。又如粗糙之米,再舂则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则精白绝伦矣。高明由于天分,精明由于学问。吾兄弟忝居大家,天分均不甚高明,专赖学问以求精明。好问若买显微之镜,好学若舂上熟之米。总须心中极明,而后口中可断。武断自己之事,为害犹浅;武断他人之事,招怨实深。惟谦退而不肯轻断,最足养福。

【译文】

古代所谓的三大明达之德分别是“智、仁、勇”,其中“智”排在首位。智就是明的意思。古往今来,凡是豪杰志士、才能出众的人都被称为英雄。英也是明的意思。明有两种:他人只看到近前的事物,我则能看见更深远的事物,这叫高明。他人只看到粗大显眼的东西,我则可看见精细的东西,这叫精明。所说的高明,好比身在一室,人们所见的距离有限,若登上高楼看得就远了,如果登上高山看得就更远了。而精明,就如极为精细之物,用显微镜观察,它就会放大一倍、十倍、百倍。又好比是粗糠的糙米,捣两遍可把粗糠除去,捣上三遍四遍,就非常精细白净了。人是否高明取决于天赋资质,精明则全赖于后天吸取的学问。我曾国藩兄弟如今侥幸身居高位,天赋资质并不是非常好,全靠勤学好问来求得精明。好问如同购买显微镜观察事物,可观之细致。好学如同捣熟透了的米,可去粗取精。总之,必须心中了如指掌,然后才可说出自己的决断。了解明白再做决断,这叫明智。情况不明,稀里糊涂就做决断,这叫武断。武断自己的事情,产生的危害还不大;武断他人的事情,招致的怨恨就很深了。只有谦谨退让而不肯轻易决断,才可以保住自己的福分。

担当大事,全在明强二字。《中庸》学、问、思、辨、行五者,其要归于愚必明,柔必强。凡事非气不举,非刚不济,即修身养家,亦须以明强为本。难禁风浪四字譬还,甚好甚慰。古来豪杰皆以此四字为大忌。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惟数万人困于坚城之下,最易暗销锐气。弟能养数万人之刚气而久不销损,此是过人之处,更宜从此加功。

【译文】

至于担当大事,全部工夫在“明强”二字中。《中庸》所说学、问、思、辨、行五方面,它的关键点在:思必明、柔必强。凡事没有志气便办不成;没有刚强,便不济事。就是修身齐家,也要以明强为根本。“难禁风浪”四字说得很好,大慰我心,合乎我意。古往今来,豪杰之士都以这四字为大忌。我家祖父教导别人的时候,也说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对人的极大耻辱。所以男儿自立于世,一定要有倔强的气概。只是几万人被困守在坚固的城池之下,最易暗中消磨锐气。老弟你能够保持数万人的刚猛士气,长时间不至于消磨锐气,这正是你的过人之处,因此,更应该在这方面下工夫。

凡国之强,必须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此亦关乎天命,不尽由于人谋。至一身之强,则不外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种。孟子之集义而慷,即曾子之自反而缩也。惟曾、孟与孔子告仲由之强,略为可久可常。此外斗智斗力之强,则有因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古来如李斯、曹操、董卓、杨素,其智力皆横绝一世,而其祸败亦迎异寻常。近世如陆、何、肃、陈亦皆予知自雄,而俱不保其终。故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福益外家,若专在胜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译文】

大凡国家强盛,必然有许多贤臣辅佐;家庭强盛,必然有许多贤良子弟。这也关系到天命,不全都是人谋。至于一个人的强盛,不外乎北宫黝的勇敢、孟施舍的仁厚、曾子的义理三种情形,孟子之集思广益而又不满足,和曾子自我反省而屈伸有度是等同的。只是亲身实践由曾子、孟子的经验和孔子告诉仲由强胜的道理,只有自身的强胜才可以长久,可以经常。此外,斗智斗力的强胜,有的因此大兴盛,也有的因此大失败。古来如李斯、曹操、董卓、杨素,他们的智力都独秀于一世,他们的祸败也与寻常人大不一样。近世如陆、何、萧、陈都自知又自雄,而都得不到善终。所以我们在自修方面求强是可以的,在与人争胜负时求强就不可以了。如果专门在强势的人中求强,能否强到底,还不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也是君子所不屑一提的。

坚忍第五

子长尚黄老,进游侠,班孟坚讥之,盖实录也。好游侠,故数称坚忍卓绝之行。如屈原、虞卿、田横、侯嬴、田光及此篇之述贯高皆是。尚黄老,故数称脱屣富贵、厌世弃俗之人。如本纪以黄帝第一,世家以吴太伯第一,列传以伯夷第一,皆其指也。此赞称张、陈与太伯、季札异,亦谓其不能遗外势利、弃屣天下耳。

【译文】

司马迁一生崇尚黄老,敬慕游侠,班固以此来讥讽他,这也确实符合事实。敬慕喜爱游侠,因而多次夸赞坚忍卓绝的操行,例如屈原、虞卿、田横、侯嬴、田光以及本篇叙述的贯高等,他们都是这类人物的代表。崇尚叹服黄老,因而多次赞美那些视富贵如草芥、厌世弃俗、道德高尚的人。例如,本纪中以黄帝为第一,世家中以吴太伯为第一,列传中以伯夷为第一,都是出于这个考虑。此篇赞中讲张耳、陈余和太伯、季札不一样,也就是指他们不能抛弃权势重利,摆脱天下、自由遨游。

昔耿恭简公谓,居官以坚忍为第一要义,带勇亦然。与官场交接,吾兄弟患在略识世态而又怀一肚皮不合时宜,既不能硬,又不能软,所以到处寡合。迪安妙在全不识世态,其腹中虽也怀些不合时宜,却一味浑含,永不发露。我兄弟则时时发露,终非载福之道。雪琴与我兄弟最相似,亦所如寡合也。弟当以我为戒,一味浑厚,绝不发露。将来养得纯熟,身体也健旺,子孙也受用,无惯习机械变诈,恐愈久而愈薄耳。

【译文】

过去耿恭简公曾说过,做官第一重要的是坚忍不拔和有耐性,其实带兵也是如此。在官场中交往,我们兄弟都忧虑的是略知世态需求而又怀有满腔不合时宜的想法,既不能强硬自我主张,又不能甘心迎合,所以到处落落寡合。迪安妙就妙在他全然不了解世态,虽然腹中也有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却能一味的浑厚含容,永不表露出来。我们兄弟却时时表露,想来总不是好事。雪琴与我们兄弟最相像,也少有彼此投合的人。弟应当以我为戒,一味浑厚包容,决不可轻易表露。将来性情修养纯熟,身体也健壮旺盛,子孙也受用无穷,不要习惯于官场的机变诡诈,恐怕在官场越久,德行就会越浅薄。

稍论时事,余谓当竖起骨头,竭力撑持。三更不眠,因作一联云: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用自警也。余生平作自箴联句颇多,惜皆未写出,丁未年在家作一联云:不怨不尤但反身争个一壁清,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曾用木板刻出,与此联略相近,因附识之。

【译文】

在议论时事时,我说我们应当挺起骨头,尽力坚持。有一天夜里三更时分,我还睡不着觉,就一时兴起作了一联,即“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用以自警。我作过很多的对联,可惜没有写出留下来。丁未年在家作了一副,即“不怨不尤但反身争个一壁清,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曾经用木板刻写出来,与这个联意思有些相似,就附在这里。

夜阅《荀子》三篇,三更尽睡,四时即醒,又作一联云:天下无易境天下无难境,终身有乐处终身有忧处。至五更,又改作二联,一云:取人为善与人为善,乐以终身忧以终身;一云: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人间哪有空闲的光阴。

【译文】

夜读《荀子》三篇,三更时才睡下,四更就又醒了过来,又作一联,即:“天下无易境天下无难境,终身有乐处终身有忧处”。到五更时,又修改了两联,一是:“取人为善与人为善,乐以终身忧以终身”;另一是“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人间哪有空闲的光阴”。

刚柔第六

从古帝王将相,无人不由自立自强做出,即为圣贤者,亦各有自立自强之道,故能独立不惧,确乎不拔。昔余往年在京,好与诸有大名大位者为仇,亦未始无挺然特立不畏强御之意。近来见得天地之道,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则靡,太刚则折。刚非暴虐之谓也,强矫而已;柔非卑弱之谓也,谦退而已。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开创家业,则当强矫,守成安乐,则当谦退;出与人物应接,则当强矫,入与妻孥享受,则当谦退。若一面建功立业,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问舍,内图厚实,二者皆有盈满之象,全无谦退之意,则断不能久。

【译文】

从古的帝王将相,没有一个人不是由自强自立做起的。即便是圣人、贤者,也各有自强自立的方法。所以能够独立而不惧怕,坚定而不改变。我往年在京城,喜欢与有大名声、高地位的人作对,也并不是没有挺然独立、不畏强暴的气概。近来悟出天地间的道理,要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就会烂垮,太刚就会折断。刚不是暴戾的意思,只是矫正使弱变强罢了。柔不是卑下软弱的意思,而是在强的方面谦虚退让罢了。办事情、赴公差,要强矫,勉力争取。争名夺利,要谦退。开创家业,要奋发进取。守成安乐,要谦退。出外与别人应酬接触,应努力表现。在家与妻儿享受,要悠闲舒缓。如果一方面建功立业,外享盛名;一方面又要买田建屋,追求厚实舒服的生活。那么,两方面都有满盈的征兆,完全缺乏谦退的念头,那么一切必定不能长久。

肝气发时,不惟不和平,并不恐惧,确有此境。不特盛年为然,即余渐衰老,亦常有勃不可遏之候。但强自禁制,降伏此心,释氏所谓降龙伏虎。龙即相火也,虎即肝气也。多少英雄豪杰打此两关不过,要在稍稍遏抑,不令过炽。降龙以来养水,伏虎以养火。古圣所谓窒欲,即降龙也;所谓惩忿,即伏虎也。释儒之道不同,而其节制血气,未尝不同,总不使吾之嗜欲戕害吾之躯命而已。

【译文】

肝火发作的时候,不只是不平和,也可以对此没有恐惧,这种情况也确实是有过的。不仅年轻气盛时如此,即使在我渐渐衰老之后,也常常有怒不可遏的时候。但要强迫控制自己情绪,降服自己的心境,这就是佛教所说的降龙伏虎。龙就是相火,虎就是肝气。多少英雄豪杰都过不了这两关,解决之道主要还在于稍稍控制,不要让肝火过于炽烈。降住龙用来养水,伏住虎用来养火。古人所说的阻塞欲望,就是降龙;所说的警戒愤怒,就是伏虎。佛家、儒家说法不一样,但节制气血,却没有什么不同,道理都是不让自己的欲望残害自己的身体和寿命。

至于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谓至刚,孔子所谓贞固,皆从倔强二字做出。吾兄弟皆秉母德居多,其好处亦正在倔强。若能去忿欲以养体,存倔强以励志,则日进无疆矣。

【译文】

至于“倔强”这两个字,却千万缺少不了。功业文章,都一定要有这两个字贯穿其中,否则会软弱无力,一事无成。孟子所说的至刚,孔子所说的贞固,都是从“倔强”这两个字引发出来的。我们兄弟都继承了母亲的美德,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也正是在这“倔强”上。如果能够去除愤懑的欲望而使身体健壮,多存些“倔强”之气来激励志向,那么日日就会长进无限了。

至于强毅之气,决不可无,然强毅与刚愎有别。古语云自胜之谓强。曰强制,曰强恕,曰强为善,皆自胜之义也。如不惯早起,而强之未明即起;不惯庄敬,而强之坐尸立斋;不惯劳苦,而强之与士卒同甘苦,强之勤劳不倦,是即强也。不惯有恒,而强之贞恒,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气胜人,是刚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谨。

【译文】

至于刚毅之气,是决不能没有的。但刚毅和刚愎二者有着很大的区别。古人说:能够战胜自我就叫强。说强制、强怒、强为善,都是战胜自我的意思。比如不习惯早起,而强迫自己天不亮就起床;不习惯端坐,却强制自己务必克制;不习惯劳苦,而强制自己与士兵同甘共苦。勤劳不倦,就是强。自己没有恒心,就强迫自己树立恒心,就是毅。而此外,力求以气势胜人,就是刚愎。二者虽有相似之处,但实际上有着天壤之别,不可不察,不可不谨慎。

英才第七

虽有良药,苟不当于病,不逮下品;虽有贤才,苟不适于用,不逮庸流。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嫠牛不可以捕鼠,骐骥不可以守闾。千金之剑,以之析薪,则不如斧。三代之鼎,以之垦田,则不如耜。当其时,当其事,则凡材亦奏神奇之效。否则钮铻而终无所成。故世不患无才,患用才者不能器使而适用也。魏无知论陈平曰:今有后生考己之行,而无益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当战争之世,苟无益胜负之数,虽盛德亦无所用之。余生平好用忠实者流,今老矣,始知药之多不当于病也。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