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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幽梦影(5)

【译文】

过去的人想用十年读书,十年游山玩水,十年检藏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我认为检藏完全没有必要用十年,只要二三年就足够了。像读书与游山玩水,即使花几倍的时间,恐怕也难以满足心愿。如果一定要这样做,那就像黄九烟前辈所说的:“人生在世上一定要有三百岁才行吧!”

一七四

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

【译文】

宁愿做一个被小人所辱骂的人,也不要做被君子所鄙视的人;宁愿做一个被没有眼光的上峰所抛弃的人,也不要做被德高望重的人所不知道的人。

一七五

傲骨不可无,傲心不可有。无傲骨则近于鄙夫,有傲心不得为君子。

【译文】

不能没有高傲的品格,但不能有傲慢的心。没有高傲的品格就近于鄙陋的小人,有目空一切的傲慢之心,就不能成为道德君子。

一七六

蝉为虫中之夷齐,蜂为虫中之管晏。

【译文】

鸣蝉是昆虫中的伯夷、叔齐般的高士;蜜蜂是昆虫里的管仲、晏婴般的良相。

一七七

曰痴、曰愚、曰拙、曰狂,皆非好字面,而人每乐居之;曰奸、曰黠、曰强、曰佞,反是,而人每不乐居之,何也?

【译文】

说起来像痴、愚、拙、狂,都不是好字眼,但人们常常以这些字眼为名号;而奸、黠、强、佞,这些都是好字眼,但人们却每每不乐意用作名号,这是为什么呢?

一七八

唐虞之际,音乐可感鸟兽。此盖唐虞之鸟兽,故可感耳;若后世之鸟兽,恐未必然。

【译文】

唐尧虞舜的时候,音乐可以感化鸟兽。这大概是唐虞时的鸟兽,所以能被感化;如果唐虞以后的鸟兽,恐怕就不一定会被感化。

一七九

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译文】

疼痛可以忍耐而奇痒不可以忍耐;苦涩可以忍耐而酸楚不可以忍耐。

一八○

镜中之影,著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写意人物也。镜中之影,钩边画也;月下之影,没骨画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影,地理中天文也。

【译文】

镜子中的影像,像着了色的人物画;月光下的影像,像写意的人物画。镜子中的影像,是钩边的画;月光下的影像,是没筋骨的画。月亮中山川河流的影子,是天体中山川大地的形态;水面倒映的星月的影子,是山川大地上的天体的形态。

一八一

能读无字之书,方可得惊人妙句;能会难通之解,方可参最上禅机。

【译文】

能够品读无字的书,才能够写出惊人的妙句;能够领会难通之解的人,才能够参破最精微的禅机。

一八二

若无诗酒,则山水为具文;若无佳丽,则花月皆虚设。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断不能永年者,匪独为造物之所忌,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乃古今万世之宝,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娶亵耳。

【译文】

如果没有诗酒助兴,那么山水就是徒有形式的空文;如果没有美人辉映,那么花月都形同虚设。才子生得英俊漂亮,美人擅长吟诗作词,他们肯定不能长寿,这不仅仅是他们被天地妒忌的缘故,还因为他们原本不是一时的珍宝,而是千秋万代的珍宝,所以他们不愿意在人世间逗留,以免招到亵渎。

一八三

陈平封曲逆侯,《史》、《汉》注皆云“音去遇”。予谓此是北人土音耳。若南人四音俱全,似仍当读作本音为是。

【译文】

汉代陈平被封为曲逆侯,《史记》、《汉书》的注音者都说“曲逆”二字的音为“去遇”。我认为这是北方人的土音。像南方人平上去入四声都全的话,“曲逆”二字似乎读成本音才是。

一八四

古人四声俱备,如“六”“国”二字皆入声也。今梨园演苏秦剧,必读“六”为“溜”,读“国”为“鬼”,从无读入声者。然考之《诗经》,如“良马六之”“无衣六兮”之类,皆不与去声叶,而叶祝、告、燠:“国”字皆不与上声叶,而叶入陌质韵。则是古人似亦有入声,未必尽读六为溜,读国为鬼也。

【译文】

古代人的平上去入四声是很全备的,如“六”和“国”字都是入声。现在梨园弟子演唱苏秦的剧目时,一定把“六”读成“溜”,读“国”为“鬼”,从来没有读作入声的。然而考证《诗经》,像“良马六之”“无衣六兮”等句中的“六”字,都不与去声相叶,而相叶祝告燠韵:“国”字都不与上声相叶,而相叶入陌质韵。由此看来古人的读音好像也有入声,不一定都把“六”读成“溜”,把“国”读成“鬼”。

一八五

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娱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广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译文】

有闲人的砚台,当然希望它优质,而忙碌人的砚台,更加不能够不优质;为心情欢娱的姬妾,当然希望她美丽可爱,而为了更多生儿育女的姬妾,也不能不美丽可爱。

一八六

如何是独乐乐?曰鼓琴;如何是与人乐乐?曰弈棋;如何是众乐乐?曰马吊。

【译文】

怎样的快乐是独自一个人的快乐呢?击鼓弹琴;怎样的快乐是与另一个人分享的快乐呢?对弈下棋;怎样的快乐是与众人共同分享的快乐呢?打纸牌。

一八七

不待教而为善为恶者,胎生也;必待教而后为善为恶者,卵生也;偶因一事之感触而突然为善为恶者,湿生也(如周处、戴渊之改过,李怀光反叛之类);前后判若两截;究非一日之故者,化生也(如唐元宗、卫武公之类)。凡物皆以形用,其神用者则镜也,符印也,日晷也,指南针也。

【译文】

无须等到后天的教育就能够知道善恶的,是由母体怀胎的生灵;必须等到后天的教育才知道善恶的,是由卵蛋孵化的生灵;偶尔因某一件事受感动而觉悟突然间明辨善恶的,是由依湿受形的生灵(像周处、戴渊改过从善,李怀光反叛等);前后判若两人,但并不是一天时间导致的,是借助某种力量而化生的生灵(像唐玄宗、卫武公等)。一切事物都是依据形状来做各种用途。而依据神奇的事理发生作用的有镜子、符印、日晷、指南针。

一八八

才子遇才子,每有怜才之心;美人遇美人,必无惜美之意。我愿来世托生为绝代佳人,反其局而后快。

【译文】

才子遇见才子,往往有倾慕爱怜对方才华的心情;美人遇见美人,必定缺少爱惜欣赏对方美貌的意向。我希望来世托生为绝代佳人,一反这样的局面才痛快。

一八九

予尝欲建一无遮大会,一祭历代才子,一祭历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当为之。

【译文】

我曾经想举办一次盛大的斋会,一是祭奠已往各个朝代的才子,一是祭奠已往各个朝代的美人。等到遇见真正的高僧时,就立即付诸行动。

一九○

圣贤者,天地之替身。

【译文】

圣人贤达的作用,可以替换天地。

一九一

天极不难做,只须生仁人君子有才德者二三十人足矣。君一、相一、冢宰一,及诸路总制、抚军是也。

【译文】

上天根本就不难做,只需要派生仁人君子和有才德的二三十人就完全够了。这些人一个君主,一个宰相,一个重要大臣,和管理各方的总督、巡抚。

一九二

郑升官图,所重在德,所忌在赃。何一登仕版,辄与之相反耶?

【译文】

郑重谋取仕途,所重视的是品德,所忌讳的是贪赃。为什么一走上仕途,就会做出完全相反的事情呢?

一九三

动物中有三教焉:蛟龙麟凤之属,近于儒者也;猿狐鹤鹿之属,近于仙者也;狮子、牯牛之类,近于释者也。植物中有三教焉:竹梧兰蕙之类,近于儒者也;蟠桃老桂之属,近于仙者也;莲花卜之属,近于释者也。

【译文】

动物中有三种宗教:蛟龙、麒麟、凤凰这一类属,接近于儒教;猿猴、狐狸、鹤、鹿这一类属,接近于道教;狮子、牯牛这一类属,接近于佛教。植物也有三种宗教:翠竹、梧桐、兰花、蕙草这一类,接近于儒教;蟠桃、老桂这一类属,接近于道教;莲花、薝卜这一类属,接近于佛教。

一九四

佛氏云:“日月在须弥山腰。”果尔,则日月必是绕山横行而后可。苟有升有降,必为山巅所碍矣。又云:“地上有阿耨达池,其水四出,流入诸印度。”又云:“地轮之下为水轮,水轮之下为风轮,风轮之下为空轮。”余谓此皆喻指人身也。须弥山喻人首,日月喻两目,池水四出喻血脉流通,地轮喻此身,水为便溺,风为泄气,此下则无物矣。

【译文】

佛祖说:“太阳和月亮在须弥山的山腰。”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太阳和月亮一定是绕须弥山横向运行才可以。若是有升有降的话,一定会被须弥山的山顶挡住。佛祖又说:“大地上有阿耨达池,它的水从四面八方流出,流进印度各地。”又说:“地轮的下面是水轮,水轮的下面是风轮,风轮的下面是空轮。”我认为这些都是比喻人体的。须弥山比喻人的头部,太阳和月亮比喻人的两只眼睛,池水四面流淌比喻人的血脉流通,地轮比喻人的全身,水就是便溺,风就是泄气,由此以下就再没有什么了。

一九五

苏东坡和陶诗,尚遗数十首。予尝欲集坡句以补之,苦于韵之弗备而止。如《责子》诗中“不识六与七”、“但觅梨与栗”,七字、栗字,皆无其韵也。

【译文】

苏东坡唱和陶渊明的诗,还剩余数十首没和。我曾经想收集苏东坡的诗来补和,苦于诗韵不全备而停止了。比如《责子》诗中“不识六与七”、“但觅梨与栗”两句,七字、栗字,都没有这种韵。

一九六

予尝偶得句,亦殊可喜,惜无佳对,遂未成诗。其一为“枯叶带虫飞”,其一为“乡月大于城”。姑存之,以俟异日。“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二句,极琴心之妙境:“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二句,极手谈之妙境:“帆随湘转,望衡九面”二句,极泛舟之妙境:“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二句,极美人之妙境。

【译文】

我曾经偶尔想到一些诗句,也很欣喜,可惜没有好的下联作对,于是没有成诗。其中一句是“枯叶带虫飞”,一句是“乡月大于城”。暂且保存下来,以便日后也许能找到好的下联。“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二句将琴声倾诉的美妙境界表现得恰到好处:“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二句,将下棋的美妙境界表现得非常透彻:“帆随湘转,望衡九面”二句,将泛舟的美妙境界表现得十分完美:“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二句,将美人的美妙境界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九七

镜与水之影所受者也,日与灯之影所施者也。月之有影则在天者为受,而在地者为施也。

【译文】

镜子和水面的影像是接受外界事物而出现的,日光和灯下的影像是照耀外界事物而形成的。月亮有影子,在天上是接受外界事物而形成的,在地上则是照耀外界事物而形成的。

一九八

水之为声有四:有瀑布声,有流泉声,有滩声,有沟浍声。风之为声有三:有松涛声,有秋叶声,有波浪声。雨之为声有二:有梧叶荷叶上声,有承檐溜竹筒中声。

弟木山曰:数声之中,惟水声最为可厌。以其无已时,甚聒人耳也。

【译文】

水声有四种:有瀑布声,有溪流山泉声,有浪打滩头声,有田间水沟的涓涓声。风声有三种:有松涛声,有疾风扫落叶声,有冲击波浪声。雨声有两种:有梧桐叶、荷叶上的淅沥声,有屋檐前竹筒上的点滴声。

一九九

文人每好鄙薄富人,然于诗文之佳者,又往往以金玉珠玑锦绣誉之,则又何也?

【译文】

文人总是喜欢鄙视有钱财的人,但对于那些上品的诗文,又常常用金玉珠玑锦绣来称誉,这又是为什么呢?

二○○

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译文】

能够搁置人们为之忙碌的事情,才能够在人们闲置不去做的事情上有所作为。

二○一

先读经,后读史,则论事不谬于圣贤;既读史,复读经,则观书不徒为章句。

【译文】

先去阅读经典著作,然后再去读史书,那么评论起事情就不会背离圣贤的思想;已经阅读过史书,再去阅读经典著作,那么就不会只为摘章析句去死读书。

二○二

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苑囿,以书籍当朋友。

【译文】

居住在城市中,应该把图画当做令人流连的山水,把盆景当做可以游玩的苑囿,把书籍当做推心置腹的朋友。

二○三

乡居须得良朋友始佳。若田夫樵子,仅能辨五谷而测晴雨,久且数未免生厌矣。而友之中又当以能诗为第一,能谈次之,能画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觞政者又次之。

【译文】

居住乡村必须有朋友相伴才好。像那些农人樵夫,仅仅能分辨五谷和判断天气好坏,时间久了免不了生厌。而且在朋友之中又应该能以作诗的为最好,健谈的第二,能够作画的第三,其次是会歌唱的,再其次是会行酒令的。

二○四

玉兰,花中之伯夷也(高而且洁);葵,花中之伊尹也(倾心向日);莲,花中之柳下惠也(污泥不染)。鹤,鸟中之伯夷也(仙品);鸡,鸟中之伊尹也(司晨);莺,鸟中之柳下惠也(求友)。无其罪而虚受恶名者,蠹鱼也(蛀书之虫,另是一种,其形如蚕蛹而差小);有其罪而恒逃清议者,蜘蛛也。

【译文】

玉兰,是花卉中的伯夷(清高而且圣洁);葵花,是花卉中的伊尹(倾心向日,忠贞不贰);莲花,是花卉中的柳下惠(出污泥而不染)。鹤,是禽鸟类中的伊尹(司晨);莺,是禽鸟类中的柳下惠(求友)。没有什么罪过却无故地背上恶名的,是被称作蛀书虫子的蠹鱼(另外一种蛀书的虫子,它的形状像蚕蛹,但要小一些);实际上有罪恶却总是逃脱非议的,是蜘蛛。

二○五

臭腐化为神奇,酱也,腐乳也,金汁也;至神奇化为臭腐,则是物皆然。

【译文】

由臭腐转化为神奇的东西,有酱、腐乳和金汁;至于,由神奇而转化为臭腐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如此。

二○六

黑与白交,黑能污白,白不能掩黑;香与臭混,臭能胜香,香不能敌臭。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势也。

【译文】

黑与白相交,黑色能污染白色,白色不能掩盖黑色;香与臭相混,臭气能超过香味,香味不能抵过臭气。这便是君子与小人互相指责时君子难胜小人的大势。

二○七

耻之一字,所以治君子;痛之一字,所以治小人。

【译文】

一个耻字,是用来制约君子的;一个痛字,是用来惩治小人的。

二○八

镜不能自照,衡不能自权,剑不能自击。

【译文】

镜子无法照见自己的形象,秤不能称量自身的重量,宝剑无法与自己格击。

二○九

古人云:“诗必穷而后工。”盖穷则语多感慨,易于见长耳。若富贵中人,既不可忧贫叹贱,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诗安得佳?苟思所变,惟有出游一法,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物产人情,或当疮痍兵燹之余,或值旱涝灾之后,无一不可寓之诗中,借他人之穷愁,以供我之咏叹,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

张竹坡曰:所以郑监门《流民图》,独步千古。

倪永清曰:得意之游,不暇作诗;失意之游,不能作诗。苟能以无意游之,则眼光识力,定是不同。

【译文】

古人说:“作诗一定要在经历穷困后才能写得精工。”这是因为穷困之后话语多饱含感慨,容易表达真实感受。像富贵中生长的人,既没有忧伤贫困的感叹,所谈论的当然不过是一些风云月露而已,诗又怎么能作得好呢?如果想有所改变,唯一的办法只有出外游览,将所见的山川物产、风土人情,或正当兵火破坏之后的满目疮痍,或正遇旱涝灾害之后所见的悲惨景象,都可以在诗中表现出来,借用别人的穷困忧愁,来给自己提供真实素材,那么诗也就不一定非要等到自己经历穷困后才能写得精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