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说的美人,用鲜花形容自己的容貌,用鸟鸣形容自己的声音,用明月形容自己的神态,用垂柳形容自己的妩媚,用良玉形容自己的剔透,用冰雪形容自己的纯洁,用秋水形容自己的多情,用诗词形容自己的多愁善感,我认为完美的美人应该是这样。
一三一
蝇集人面,蚊嘬人肤,不知以人为何物?
【译文】
苍蝇喜欢聚集在人的脸上,蚊子喜欢叮咬人的皮肤,不明白它们把人当成了什么东西?
一三二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也;有园亭姬妾之乐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译文】
拥有山林隐居遁世的快乐,却不懂得享受,有打鱼人、砍柴人、农夫和园丁,有僧人和道士;拥有园林亭阁娇妻美妾的快乐,却不能去享受、也不善于去享受的,有富商和身居高位的官僚。
一三三
黎举云“欲令梅聘海棠,枨子(想是橙)臣樱桃,以芥嫁笋,但时不同耳。”予谓物各有偶,拟必于伦。今之嫁娶,殊觉未当。如梅之为物,品最清高;棠之为物,姿极妖艳,即使同时,亦不可为夫妇。不如海聘梨花,海棠嫁杏,橼臣佛手,荔枝臣樱桃,秋海棠嫁雁来红,庶几相称耳。至若以芥嫁笋,笋如有知,必受河东狮子之累矣。
【译文】
黎举说:“想让梅树聘娶海棠、枨子(估计是橙)臣服樱桃,芥菜嫁给竹笋,只是它们生长的时候不相同,无法实现。”我认为万物都有不同的配偶,比拟一定要合常伦。像现在所说的嫁娶,觉得很不恰当。譬如梅花是植物中品性最为清高脱俗的;而海棠则是植物中姿色最为艳丽轻浮的,即使同一时候开放,也不能配为夫妻。不如让梅花聘娶梨花,海棠嫁与杏花,香橼臣妾佛手,荔枝臣服樱桃,秋海棠嫁给雁来红,这才大体上相匹配。至于将芥菜嫁给竹笋,竹笋如果有知,一定会受到芥菜这恶妇的欺凌。
一三四
五色有太过,有不及,惟黑与白无太过。
【译文】
红、黄、蓝、白、黑五色中,有的过浓,有的过淡,只有黑、白分明,不过度。
一三五
许氏《说文》,分部有止有其部而无所属之字者,下必注云:“凡某之属,皆从某。”赘句殊觉可笑,何不省此一句乎?
【译文】
许慎的《说文解字》在分立的部首中有的只有一个部首而没有属于这个部首的字,这个部首下一定注释说:“凡属某部的字都从某。”这种多余的解释,很觉得可笑,为什么不省去这一句呢?
一三六
阅《水浒传》,至鲁达打镇关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桩极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即不能有其事,亦须著得一种得意之书,庶几无憾耳。(如李太白有贵妃捧砚事,司马相如有文君当垆事,严子陵有足加帝腹事,王涣、王昌龄有旗亭画壁事,王子安有顺风过江作《滕王阁序》事之类。)
【译文】
阅读《水浒传》,看到鲁达拳打镇关西,武松打虎,因此想到人的一生中一定要做一件痛快淋漓的事情,才不枉活一场;即使不能有什么痛快事情,也要写出一本最为满意的著作,这样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像李白有杨贵妃为他写诗捧砚;司马相如有卓文君为他不惜当垆卖酒;严子陵脚踏皇帝肚腹。王涣、王昌龄旗亭画壁论诗名高低;王勃探父途中顺道写出《滕王阁序》这样快意的事情。)
一三七
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如姜芥。
【译文】
春风像酒一样浓醇醉人;夏风像茶一样清香宜人;秋风像烟一样浓烈呛人,像姜介一样辣人。
一三八
冰裂纹极雅,然宜细,不宜肥;若以之作窗栏,殊不耐观也。(冰裂纹须分大小,先作大冰裂,再于每大块之中作小冰裂,方佳。)
【译文】
冰块的裂纹非常雅致,但纹缕要细小,不能太肥大;如果用它来作窗户的栏杆,那就很不耐看了。(冰块的裂纹要分大小,先作大冰裂,然后再在每大块中分成小冰裂,才是最佳的。)
一三九
鸟声之最佳者,画眉第一,黄鹂、百舌次之。然黄鹂、百舌,世未有笼而畜之者,其殆高士之俦,可闻而不可屈者耶?
【译文】
鸟类啼叫声中最婉转动听的,画眉为第一,其次是黄鹂和百舌。然而黄鹂、百舌世上没有用笼子装起来饲养的,它们大概是隐士的伴侣,只可使人听闻而不会屈服于人吧?
一四○
不治生产,其后必致累人;专务交游,其后必致累己。
【译文】
不从事劳动以创造必要的生存条件,到年老体衰后一定会累及别人;一心只知交友游历,到后来只会使自己受牵累。
一四一
昔人云:“妇人识字,多致诲淫。”予谓此非识字之过也。盖识字则非无闻之人,其淫也,人易得而知耳。
【译文】
过去有人曾说过:“女人认识字,大多导致淫荡。”我认为这不是认识字的过错。大概认识字就不是没有声名的人,她们如果淫荡,别人很容易知道。
一四二
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无之而非山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译文】
善于读书的人,没有不是百读不厌的好书:山水也是书,棋酒也是书,花月也是书;善于游山玩水的人,没有不是可以流连忘返的山水:书史也是山水,诗酒也是山水,花月也是山水。
一四三
园亭之妙在丘壑,布置不在雕绘琐屑。往往见人家园亭,屋脊墙头,雕砖镂瓦,非不穷极工巧,然未久即坏,坏后极难修葺。是何如朴素之为佳乎?
【译文】
园林的绝妙之处在于丘壑布置得有匠心,而不是在精雕细刻上。每每看见别人修建的园林,屋脊墙头,雕砖镂瓦,不是没有极尽精巧,然而这些过不了多久便会腐朽损坏,而腐朽损坏后很难再恢复原来的精巧。这哪又比得上朴实素雅的园林好呢?
一四四
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语恨。
【译文】
在清幽的静夜一人独坐,只好邀请天上的明月诉说伤情;在美好的夜晚孤独难眠,只好召唤草丛中的蟋蟀倾诉惆怅。
一四五
官声采于舆论,豪石之口与寒乞之口,俱不得其真;花案定于成心,艳媚之评与寝陋之评,概恐失其实。
【译文】
当官的声誉可以从大众的议论中采集到,从豪门望族和贫贱小民嘴里说出来的话语,都不是实情;桃色案件判定在于有心为之,而艳媚和猥琐的说法恐怕有失实情。
一四六
胸藏丘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梧桐为植物中清品,而形家独忌之,甚且谓“梧桐大如斗,主人往外走”,若竟视为不祥之物也者。夫剪桐封弟,其为宫中之桐可知。而卜世最久者,莫过于周。俗言之不足据,类如此夫?
【译文】
只要胸怀山林丘壑,身在城市也如同在山林中一样;只要兴趣寄托在烟霞云雾之中,置身尘世也会恍如身居蓬莱仙境。梧桐是植物中清纯的品种,而以外形取物的人们就特别忌妒它,甚至说出“梧桐大如斗,主人往外走”,竟然把它看做是不祥之物。历史上周成王剪桐叶封幼弟的故事,说明桐树也是宫中的高贵之物。而统管天下时间最久的朝代,没有比得上周朝的。世俗的话不足以凭信,大都像这样。
一四七
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好饮者不以寒暑改量,喜读书者不以忙闲作辍。
【译文】
多情的人,不会因自己所爱生死而改变心意;喜欢喝酒的人,不会因天气的寒暑而改变酒量;喜欢读书的人,不会因事务繁忙而放弃读书。
一四八
蛛为蝶之敌国,驴为马之附庸。
【译文】
蜘蛛是蝴蝶的天敌,驴是马的附庸。
一四九
立品须发乎宋人之道学,涉世须参以晋代之风流。
【译文】
树立品行要发扬宋人的理学精义,立身处世要参照晋人的风流行为。
一五○
古谓禽兽亦知人伦,予谓匪独禽兽也,即草木亦复有之。牡丹为王,芍药为相,其君臣也;南山之乔,北山之梓,其父子也;荆之闻分而枯,闻不分而活,其兄弟也;莲之并蒂,其夫妇也;兰之同心,其朋友也。
【译文】
古人说禽兽也知道人伦关系,我认为不只是禽兽,就连草木也有这种关系。牡丹为花中之王,芍药为花中之相,这是君臣关系;南山的乔树,北山的梓树,这是父子关系;荆树听说田氏兄弟要分割它的枝干便枯萎而死,听说不分割它了就又复活如旧,这是兄弟关系;莲花并蒂开放,这是夫妇关系;兰花意气相投这是朋友关系。
一五一
豪杰易于圣贤,文人多如才子。
【译文】
做一个豪杰要比做一个圣贤容易得多;世界上普通的文人要比有学识的才子多而又多。
一五二
牛与马,一仕而一隐也;鹿与豕,一仙而一凡也。
杜茶村曰:田单之火牛,亦曾效力疆场;至马之隐者,则绝无之矣。若武王归马于华山之阳,所谓勒令致仕者也。
【译文】
牛和马,一个是官吏,一个是隐士;鹿和猪,一个是神仙,一个是凡人。
一五三
古今至文,皆血泪所致。
【译文】
古往今来的好文章,都是作者用血泪写成的。
一五四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
【译文】
一个情字,全凭它来维持世界;一个才字,全凭它来粉饰乾坤。
一五五
孔子生于东鲁,东者生方,故礼乐文章,其道皆自无而有;释迦生于西方,西者死地,故受想行职,其教皆自有而无。
【译文】
孔子出生在东方鲁地,东方是生生的方向,所以儒家的礼乐文章,它们的规律都是从无到有;释迦牟尼出生在西方,西方是死灭的地方,所以佛家的受想行职,它们的教义都是从有到无。
一五六
有青山方有绿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
【译文】
有青山存在才会产生绿水,水只有凭借青山的色彩才显得清秀;有美酒的借助才会创作出绝好的诗词,而绝好的诗词也要从美酒中寻找灵感。
一五七
严君平以卜讲学者也,孙思邈以医讲学者也,诸葛武侯以出师讲学者也。
【译文】
严君平是用卖卜的方式讲授他的学识,孙思邈是用行医的方式讲授他的学识,诸葛亮是用出兵打仗的方式讲授他的学识。
一五八
人则女美于男,禽则雄华于雌,兽则牝牡无分者也。
【译文】
人类中女人总是比男人美丽,禽类中总是雄性比雌性美丽,兽类中牝牡雌雄就没有多大分别了。
一五九
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
【译文】
镜子不幸遇到丑陋的嫫母,砚台不幸遇到凡夫俗子,宝剑不幸遇到平庸的将帅,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一六○
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月则已,有则必当赏玩;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
【译文】
天底下如果没有书也就罢了,有就一定要阅读;没有酒也就罢了,有就一定要畅饮;没有名山大川也就罢了,有就一定要去游览;没有鲜花明月也就罢了,有就一定要去游览;没有鲜花明月也就罢了,有就一定要欣赏品玩;没有才子佳人也就罢了,有就一定要爱慕怜惜。
一六一
秋虫春鸟,尚能调声弄舌,时吐好音,我辈搦管拈毫,岂可甘作鸦鸣牛喘?
【译文】
秋虫春鸟,尚且能够调弄出美妙的声音,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文人,难道甘居其下,只能写出鸦鸣牛喘的货色吗?
一六二
媸颜陋质,不与镜为仇者,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使镜而有知,必遭扑破矣。
【译文】
相貌丑陋、皮肤粗糙的人,即使不与镜子为仇敌,也会以为镜子是一个没有知觉的死物罢了。假如镜子有知,一定会遭到打碎的命运。
一六三
吾家公艺,恃百忍以同居,千古传为美谈。殊不知忍而至于百,则其家庭乖戾暌隔之处,正未易更仆数也。
【译文】
我的本家张公艺,依靠百忍而维持九代同居,成为千古传诵的美谈。殊不知忍耐到了百余的程度,那这个家庭不和谐、不融洽的地方,真是不容易数得清的。
一六四
九世同居,诚为盛事,然止当与割股庐墓者作一例看;可以为难矣,不可以为法也。以其非中庸之道也。
【译文】
九代同居,确实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也只能与那种割股疗亲、庐墓守丧的孝子行为作一种例子看待;可以把这些事情看成是难得的,而不可以把这些事情看成是做人的准则。因为这些都不符合中庸之道。
一六五
作文之法,意之曲折者,宜写之以显浅之词;理之显浅者,宜运之以曲折之笔;题之熟者,参之以新奇之想;题之庸者,深之以关系之论。至于窘者舒之使长,缛者删之使简,俚者文之使雅,闹者摄之使静,皆所谓裁制也。
【译文】
写作文章的方法,思想曲折的,要用浅显的词句写出来;道理浅显的,要用曲折的笔法写出来;题目熟视的,就用新奇的思想去充实,题目平庸的,就用统领全篇的观点去深化。至于短浅的加以发挥扩充使它阔长,繁杂的进行删节使它简短,通俗的加以修饰使它文雅,热闹的进行整理使它宁静,这都是作文布局谋篇的方法。
一六六
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
【译文】
竹笋是蔬菜中的特殊物品,荔枝是水果中的珍贵物品,螃蟹是水族中的贵重物品,酒是饮食中的独特物品,月亮是天体中的奇特物品,西湖是山水中的美丽景色,词曲是文学的绝妙文体。
一六七
买得一本好花,犹且爱护而怜惜之,矧其为解语花乎?
【译文】
购买一枝美丽的鲜花,人们还会对它爱护并珍惜,何况那些比鲜花更有情致的美人呢?
一六八
观手中便面,足以知其人之雅俗,足以识其人之交游。
【译文】
观察一个人手中的扇面,就可以知道这个人是文雅还是庸俗,也可以看出他结交的朋友。
一六九
水为至污之会归,火为至污之所不到。至交不洁为至洁,则水火皆然。
【译文】
水是最污秽的东西汇合的地方,火是最肮脏的东西回避不到的地方。至于使不干净的东西变为最干净的东西,水与火都有这样的能力。
一七○
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此未易与浅人道也。
【译文】
容貌有的虽然丑陋但可以观看的,有的虽然不丑陋但不值得观看的;文章有的虽然不通畅但平实可爱的,有的虽然通畅但非常令人厌恶的,其中的道理,不容易向粗浅的人说清楚。
一七一
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至,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亦无暇到也。
【译文】
游山玩水也得有缘分,如果机会、缘分没有到,虽然山水景胜近在数十里之内,也没有空闲去游玩。
一七二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古人之所贤也。贫而无骄,富而无谄,今人之所少也。足以知世风之降矣。
【译文】
贫贱而不谄媚,富有而不骄逸,这是古人所崇尚的。贫贱而不骄逸,富贵而不谄媚,这也是现代人所缺少的。由此可知社会风气已经下降了。
一七三
昔人欲以十年读书,十年游山,十年检藏。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载足矣。若读书与游山,虽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偿所愿也。必也,如黄九烟前辈之所云:“人生必三百岁而后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