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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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天 佑 下 民 (3)

又骑车在北京街道上跑,有时经过,或略绕道经过,琉璃厂,老习惯,就进书店看看,语云,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海心,有时也就会淘到一两本。事都是可有可无的。但这是就理说,改为就情(或即是受诸天的性格)说,就成为像是必有而不可无。人,在一个地方食息几十年,总会有多种社会关系,也就会与很多人有交往,进一步,建立了相互怀念的关系。怀念,隔些日子就想去看看,而出行一次,看的人不能很多,其结果就如我之入城,相当勤,却还是感到,有些人的门户应该去却未能去。总之,这报废的几年,在北京,时间的一少半,也许就消耗在驰车走上了吧?而礼尚往来,同行辈的,也就常常枉驾,登我之门。登门,常见是赏光,我当然欢迎,这里是算时间的账,也就要消耗不少时间。

以下说不外出,在斗室之内都干什么。由以上提及的交往顺流而下,先说写信。北京是一地,北京以外是多地,多地的亲友相加,数目一定要远远超过一地的。量大,其中有些,会有各种事要办,有更多的人有相互怀念的关系,从而有不少话要说,都不能当面,就要靠写信。信更是礼尚往来,因此,比如叶圣陶先生,我登门去看他,依通行之礼,他送至大门以外,却不登我之门回拜,而书札就不同,我去信,他必回信,其结果就成为,较之驰车走,写信虽可以不出屋,数量却更多。

还会带来额外而麻烦的负担,那是惯于吟诗的几位,如周汝昌先生、孙玄常先生、王芝九兄、郭翼舟兄等,信来,拆开看,常常附有诗词之作,依臭老九之礼,就要次韵之后寄回去。总之是这方面费的时间也不少。费时间,有所得,主要是解除至少是减轻相互的挂念。——忽然想到,还有无所得的,也应该说一说。那是有些关怀我的好心人,不断跟我说,干校结业,强迫我退职的处理是错误的,我应该请求改正;不请求,自然不会有人过问这件事。我感激这样的好意,也同意不请求不会有人过问的看法,不过对于请求的效力,却仍是我一贯的怀疑主义。因为怀疑的是效力,而不是看法,我就只好写请求信,记得还一而再,再而三。反应是或沉默,或说不能改,推想原因是,主其事者还在大革命的原路上走,我的信时间过早,就不能不可怜无补费精神。何时就可以不可怜呢?且听下一篇分解。

再说一项斗室之内的活动,是杂览。杂览也是读书,不称为读书而称为杂览,是因为不像30、40年代,有个大致的目的,探索一下人生是怎么回事,而是换为守株待兔式(彼时是缘木求鱼式),碰到什么看什么。或者加个小限制,是其中所讲,我认为有吸收的价值而自己还不甚了然或甚不了然的。书的来路,少数是自己所买,多数是串门遇见,借来看,看完奉还。书的分量或轻或重,轻的,也许一两天,或两三天,就看完;重的,如《爱因斯坦文集》,断断续续,就要几个月。就这样,荏苒几年,积少成多,过目的书,总数也不少。至于所得,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好说一句自我安慰的话,开卷有益吧。

再说一项,是练毛笔字,雅语曰临池。关于这方面的活动,兼说后话,真是苦辣酸甜,一言难尽。难说,但近年也说过,而且文献足征,写了两篇,《左撇子》和《学书不成》。文的主旨是诉苦,因为情况是写得很不佳而常常不得不写。已经说过的意思不宜于重复,这里只说报废时期的练习。想练习,有远因,是上大学钻故纸的时候就喜欢法书,看了些讲书法的书。讲法大都是模棱而难知其确意,比如折钗股和屋漏痕,何所指,大概除创此说的那个人以外,谁也不知道。那就躲开这类比喻,单单求其本,所谓好,究竟指字里的什么?显然,很难答。难答是因为难明。我不自量力,想明,并设想明的路,其中一个最重要的是自己入虎穴,尝尝甘苦。知此理,主要是畏难,兼忙,多年来就一反王文成公的知行合一说,未拿笔(大革命中写大字报不能算)。

干校结业,报废送来闲,不能学陶渊明,作闲情之赋,有时闲情难忍,才想到废物利用之道,找出笔墨碑帖以及废报纸,试试自己也写。要歌颂科技,旧时代,三家村的读书人,也习字,但几乎不可能看到历代的法书名迹,尤其真迹,现在有了影印之法,想看名迹真迹,不过走入什么店,花块儿八毛甚至毛儿八分的而已。我利用这新时代的优越性,多年以来,搜罗这类的影印本不少,说句大话,是金文、石鼓以下,够上档次的都有。于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找出来,选某一种,陈在面前,临,追踪形态,琢磨笔法。大致有个次序,是先正楷,后隶篆,再后行草。多临少临则听兴之所至,如颜有大名,我则感到难于悟入,就写一过放下;孙过庭《书谱》写写,觉得有意思,计临了十有六过。还有的人,如米,很高,却像是无法可循,就不临,而只是看看。这样,也算曾用一些力吧,是不是也有所得呢?又是一言难尽。勉强说,对于好坏略有所知,而知易行难,到自己拿笔,总是书不成字,只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了。

最后说一项,是诌打油诗词。大概是上小学时期,就接触一些旧诗。上大学以后,念的诗词更多,也喜欢。可是没作过,语云,开头难,也因为深知有诗意,合格律,不容易,始终不敢拿笔。又是文化大革命之赐,有了闲时间,又碰巧有几位喜欢作诗填词的朋友常寄来新作,这就有如鸭子本不想上架而有人打,也就只好挣扎着上。起初的困难是两不熟,手不熟,格律不熟。格律,可以急来抱佛脚,多翻诗韵,不久就大致过了关。手不熟就要多用些时间,一方面是读,一方面是写,但渐渐,也就像是不那么难了。也许因为闲就不免有闲情吧,有个时期,还常常变被动为主动,自愿上钩,抓个题目,拼凑成平平仄仄平。现在回头看,由70年代前期起,诌诗词(诗多词少),所成不很多,其中半数以上是报废时期写的;如果说其中有些我认为还不太蹩脚,那也是这个时期写的。写,积稿盈寸是一种收获。还有一种收获,是80年代末,一时胆大,写了一本《诗词读写丛话》(1992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意在为初学者指路,这路(对不对另说)也是学写诗词的过程中摸索出来的。

该结束了,又想起终日驰车走的价值问题。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益好还是损好呢?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只好不问理而只言事,是我为性格和习惯所限,只能终日驰车走,有事忙忙碌碌,无事也忙忙碌碌。这样,路就只有一条,顺着走下去,不想相关的问题也罢。

复其见天地之心

这是《易经·复卦》的彖辞,我想不管原意,只说这里引用,是表示,“复”之事有“见天地之心”的重大意义。话过简,要略加解释,是“复”,指大革命结束,女霸等人由颐指气使变为阶下囚之后,过半年多,主政者易人,求拨乱反正,其中重要的一项曰落实政策,使一切受迫害的回到未受迫害时的境遇;“见天地之心”呢,《易经·系辞下》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有进退二义,退是能活,进是活得好,拨乱反正,落实政策,使人民能生,是实现天地之大德,也就是表现了天地的本心。释义毕,还可以指实说事,是大革命之后的两三年,只说压得许多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多种帽子,都废弃了,这用古语说是救民于水火,用今语说是救命,其为德也就真是非言语所能形容了。

为文的体制所限,还是缩小范围,说自己的复。不值得零零碎碎说,改为总而言之,是适应政局的大变。听关心我的好心人的劝告,更抓紧写请求信,还找过据闻处理这类事情的人。仍是无下文,直到1978年六七月间才得到答复,是落实,改正,恢复退休待遇,户口回北京,退休费补发与否未定(后来补了)。此时才明白,所以长期不变,忽而有此突变,是上方经过先则人亡政息、后则人存政举的变化,有了新的应该复的指示;我的多次请求,作用充其量只是提醒办其事者,还有这样一个悬案而已。

大势已定,但变为实际,就还要履行不少手续。比较麻烦的是移户口,纵使你心里可以暗发个牢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事实是有了当初,就不管如何麻烦,还是要今日。记得是1978年的晚期,负责落实政策的办公室负责人张君克(可?)宽找我去,同我说,户口回来不成问题,但有个小困难,是教育部应该给我住处(部对于职工,“自”做的诸事都通情达理,此亦一证也),可是目前没有房,到公安局办移入手续,要写明移到某街某巷多少号。我回来同家里人商量,女儿不愧是在新社会长大的,说填北京大学11公寓203号(即原来的家),快办,以防夜长梦多。后话提前说,是果然,三四个月之后吧,又下来个新的文件,户口复旧改为“就地落实”,如果我等住房,就将如加右派之冠、发往晋南的孙玄常先生,有回京之机会而拖拉,就老于晋南了。且说其后是填上北京大学的住处,到次年1月,公安局准予迁回的手续办完,仍是部对职工宽厚,负责到底,未劳动我的大驾,派人到我的家乡去移户口。是2月上旬吧,去办户口的人回来,说还有些杂事未了,须我自己去办。

也好,究竟是自己的出生之地,很可能就不会有再去看看的机会,去告别吧,同人和地。仍是应该抓紧,于2月13日起程,先乘火车到天津,住胞妹家。买了些点心和酒,作为告别的礼物。为了轻松一些,让四外甥邢振奇(较多办事能力)跟着去。次日,即14日,清晨上路,乘长途汽车,上午就到达河北屯镇。应该别亲疏,直奔老姐家。听到落实情况,老姐高兴,但想到聚会几年的她心目中的“小”弟弟从此将远去,也许不能再回来,又显得难割舍。在老姐家用午饭。镇不大,口耳相传的消息也快,不久,几位多有来往的熟人,王树棠老哥夫妇,杨玉发,杨瑞等,就都见到。王老哥曾患脑血栓,尚未复原,王老嫂(当然是小脚)像是走路更难了。下午西行,先到石薄庄大队,“进谒”大队书记(初来时未行此礼,也许失之太不世故),说明变动情况。然后找会计(小队的,大队的,动笔办事的是这些人),由振奇外甥办理诸多手续,我到石庄去辞行。本村,都认识,至少是外表,要不分亲疏远近,家家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