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二位东道主的盛意,苏州游完,还要扩张到其他名胜之地。分工,芝九兄是往东南,杭州;翼舟兄是往西,无锡和扬州。往无锡和杭州,仍以苏州为据点;往扬州,改为以南京为据点。往这几处,他们各有各的方便条件:杭州,芝九兄有友人陈瑜清和葛成之;翼舟兄的胞妹住无锡,长子在扬州工作。精打细算,先游无锡,为的游毕翼舟兄即回南京。往无锡是28日下午,距离近,不久就到,翼舟兄的次公子宗淳在车站迎候,下榻于南门外翼舟兄的胞妹郭增愉家。在无锡住了四夜,由翼舟兄父子陪伴,游了鼋头渚、蠡园、梅园、锡惠公园(内有锡山、惠山、寄畅园)诸地,搅扰他们不少,于5月2日上午乘汽车返苏州,当日晚乘船由运河往杭州。运河可谓水平如镜,卧船上,几乎不觉得船动,于次日晨过拱宸桥,到下船地点卖鱼桥。芝九兄的友人陈瑜清在岸上迎候,乘车往湖滨。平生第一次见西湖,大,有烟波浩淼之势,且三面有山环绕,可说是不只如画,而是胜过画。
由苏州来还会有个突出的感觉,是那里的美是人工的,这里的美才是天然的。陈先生积极热情,带着游西湖周围的名胜,保俶塔,断桥,白堤,岳坟,平湖秋月,灵隐寺(修理,不开门),飞来峰,冷泉,苏堤,六桥,花港观鱼,三潭印月,真可以说是一日看遍长安花。晚饭后到城与湖之间的葛宅,葛成之先生还带着游了柳浪闻莺和涌金公园。次日为五四,仍由王陈二位陪伴,游虎跑,登六和塔,望钱塘江,入城游吴山。定5日晚乘船原路回苏州、长日无事,与王陈二位由湖滨西行,过断桥,游放鹤亭、孤山、西泠印社等地。西泠桥旁原有苏小小墓,已不见,想也是被大革命革掉了。晚5时余开船,次日天未明即到苏州。计由苏州外出游无锡、杭州两地,心情上总有匆促的感觉。也就不免于有些遗憾。无锡少,只是未尝到惠泉水。杭州多,乘船夜行,不能看看两岸风光,是一;到钱塘江大桥边,未能过桥,脚踏这个江的江南之地,是二;还有其三,是只在杭州喝了三角钱一斤的绍兴酒,未东行,到绍兴看看,其后每一想到,就有“交一臂而失之”之叹。
回到苏州是5月6日晨,定8日上午往南京,因而还有两整天的空闲。6日我单独行动,到观前消磨,买车票,买带回北京的食品等。7日,与芝九兄再游虎丘,并补游博物馆,看忠王府。8日午登西行车,当日晚到翼舟兄寓。次日早起,由翼舟兄及其长公子宗海陪伴,往扬州。先坐火车到镇江,游金山寺。登金山寺塔,东望北固山,北望江中焦山。然后渡江,乘汽车到扬州。次日为10日,先游城西北之蜀冈,新名为平山公园。上有鉴真和尚纪念堂,建筑为日本式。其西为法净寺,塑像未毁,据说是由寺僧建议,戴高帽,批斗,得过关的。再西为平山堂,为宋朝庆历年间欧阳修所建,欧词《朝中措》有句云:“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堂在前部,可以远望,后部有欧公祠。游毕,下山冈,东南行不远是瘦西湖,由北门进去。湖水确是窄而长,上有船娘划的小船。园林布置仿江南,较之苏州,总不免有小巫见大巫之感。11日游小半日。先到东关街看一个原属于某盐商的个园,亭台假山花样不少,但多市井气。然后至城北,游梅花岭及博物馆。馆中展品有个唐代楠木雕的独木舟,长十三四米,以及五代杨行密亲属的豪华木棺一具,都很值得一看。看完,赶吃午饭,乘过午的汽车返南京。
到南京后买得13日近晚开往天津的车票,这样,在南京就还有一天半的空闲。照翼舟兄的计划补课,12日往南往西,游朱雀桥、乌衣巷、夫子庙、秦淮河、白鹭洲等地。然后南出中华门,游雨花台,西出水西门,游莫愁湖。莫愁湖不太大,幽静坐湖边可以远望清凉山,我觉得最值得流连。北返的一天上午,仍由翼舟兄引导,东行到中山门(旧名朝阳门),登城垣望远,然后北行,看王荆公晚年息影的半山园,及其西侧的博物馆。下午四时余踏上归程,先乘汽车到南京站,近晚开车。14日近午到天津西站,外甥来接,返北马路附近胞妹家。天津亲友多,由16日起,如托钵之僧,各处走,看亲友,直到5月23日中午才登上北行的车,于近晚到北京大学。计自4月7日起程,离家共四十七天,超过一个半月,身心不能定,所以真是感到累了。
依照《三国演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定理,我是动久必静。理化为事,是不得不改变还乡居的计划。家乡,我已经回去五次,多则养成习惯,或说产生规律,是由1975年起,决定每年夏日到家乡住,具体说是6月往,9月还。我南游,5月下旬才回来,如果照原来的想法做,在北京停留十几天又要外出,就因倦怠而有些怕。是6月上旬吧,与妻商酌,说明我的心情,是想不回去。她说:“那就不要回去了。”万没想到这轻易的决定,在我个人的小算盘里,却关系重大,是如果回去,就非寿而终于偏寝了。
因为回去,7月28日晨的唐山大地震,我正睡在我那乡居的斗室里。我的家乡在北京东南一百七八十里,离唐山近,地震受灾相当重,镇上死将近二百人,我们小村死七口。我家的房是砖瓦的,骨架重,为20年代所建,已经不粘固,所以事后,对面屋的石家主妇相告(原话):“我们准备到下边(称东南三四十里外的村庄)卖菜,早起在外屋烙饼,点火,刚划着火柴,觉得地动起来,就互相拉着往院里跑。就这样,我们还受些轻伤。刚到院里,就看见房轰隆一声,整个塌下来。您要是回来,正躺在床上,坐都坐不起来就砸死了。您算是命大!”命,难知,大也罢,小也罢,反正还有这条命,就要继续活下去。
活,人性论,就总是不免有所怕。怕,有缓急,远的缓,近的急。最近是怕还有余震。第一次大震,我们住的楼虽未倒塌,咱由楼外看,墙皮却添了一道缝,如果再震呢?结果如何,自然谁也不知道。一反老子“民不畏死”之言,于是都赶搭地震棚,移到纵使倒塌而不至砸死的地方住。幸而迁入棚居,余震就不再来。又是人之性,时间会使浓变为淡,有些人(我在内)就不听谨慎君子的劝告,仍到楼里去度日夜。不怕,也好,更没想到又来一怕,是9月9日,至上晏驾了。人,传说如彭祖,也不免一死,何以会引来一怕?原因有两种:其一,数千年的历史经验,一个人说了算的制度,这一个人停止呼吸,不再能说,局势就可能有大变动,变而且大,微弱如小民,想到自己的安危苦乐,就不能不忐忑不安;其二,之后难免要中原逐鹿,如果鹿死在那位得宠的女霸之手,可以推想,过去的隔三两年一个运动必变为一年一个运动,小民就更没有活路了。
怕,无回天之力,也就只能坐待,或起来走走,听听小道消息。是10月上旬的末尾,街头巷尾盛传,以女霸为首的四人帮,一伙许多人,都抓起来了。人人确信这是天大的喜事,用各种方式庆祝。我当然不例外,或者说尤其高兴,因为有预感,是多少年来,今天不知明天会怎么样的愁苦生活结束了。此之谓天佑下民。可是谢天会引来一个问题,是所谢包括不包括至上的晏驾?说包括,不合时宜;说不包括,不要说逮捕女霸不可能,就是文化大革命,也没有人敢视为浩劫,使之结束吧?
还是少胡思乱想,扣紧题目,说天佑下民。民有广狭二义,这一年的夏日,因累而未还乡居,逃一命,所佑之民只能用狭义,限于我自己;9、10月间的政场大变动,所佑之民可以用狭义,情况“且听下回分解”,却更宜于用广义,是一切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小民都包括在内。救民于水火,是孔孟(也是一切小民)心目中的最雄伟的事业,此后就可以“做”,此前呢,是连“想”也不敢想的。能做是至大,在微弱者的思维系统里,就只能说是天佑了。
终日驰车走
陶诗《饮酒二十首》的最后一首有句云:“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我以为描述世俗人的奔波劳碌,而不想究竟何所求,可说是绝妙。我借来为一篇之题,只取上半,是因为,还是就世俗人说,“不见所问津”是必然,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终日驰车走”不是必然,就像是有文章可做。非必然,意思是也可以不驰车走。这还可以分等级。上焉者提升为“道”,老子直说,曰“为道日损”,赵州和尚转个弯说:曰“好事不如无”,皆是也。一般人不能如此高攀,但也未尝不可以,出门,篱下晒太阳,入门,床上睡大觉,即走静默的路。静默,更要有本钱,这多半来于性格,少半来于习惯,性格受诸天,所以就更难。收泛论于己身,因为难,我的一生就苦于望道而未之见,知之而未能行。一生,不宜于凝缩到这一篇里说;要定个范围,是由1971年到1978年,即报废时期,除乡居一年多,另案处理以外,这样长的一段,我是怎样度过的。具体到事,乱杂,但有个共性,是未能作闲居之赋,反而终日驰车走。驰车走,可以胶柱鼓瑟解,是经常骑那辆服务多年的自行车,各处跑;也可以灵活解,是纵使不越雷池一步,也是在室中忙这个忙那个是也。
适才说,事乱杂,依作文教程,写,就不宜于流水账式,而要学新文体之“总结”,分类。分类述说之前,想减少头绪,把北京以外的活动开除出去。还乡居不算,已经说过。此外,游江南诸地,上一篇也已表过。再此外,曾往张家口小住,计有四次,曾往天津(包括再前行,往唐山)小住,因为距北京近,计有十次左右。剩下的就成为清一色,在北京,以北京大学朗润园11公寓的一间住屋为据点,外出或不外出的诸多活动。
先说外出,几乎都是入城。说几乎,因为所看之人,有些不住在城内,如吕叔湘先生和孙楷第先生住东郊,张铁铮先生和李耀宗同学住西郊,蓝文忠表弟住西南郊,远到丰台以南。入城,有内外,内大多是沙滩一带,外是菜市口。出版社的许多同事住沙滩一带,到沙滩看人,就可以一箭数雕,而且赶上饭时,必可以对坐共酒饭。到菜市口是入洪洞会馆去看裴(世五)大哥,我们关系深,数日不见,就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事要办,所以不只报废的几年,而是由我上北京大学到他先走往八宝山,半个世纪以上,他的住处,总是经常有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