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任务,不能多停留,幸而门户不很多,用了小半日,胜利完成。自己的家门当然要看看,房屋毁于地震,砖瓦木料是贵重的建筑材料,由大队拉走,正如《心经》所说,“色不异空”,就成为一片空地。次日上午继续办手续,不能快刀斩乱麻,留下振奇应付,我到李各庄去看南院大妹妹。三年多未见,她的公公已经下世。仍吃她做的烙饼炒鸡蛋。午饭后回河北屯,迁户口的事已经办完,于是携振奇西南行五里,到侯庄子看三表妹夫妇。告别,因为乡居时来往多,都有些感伤。感伤也不单行,听说在天津与我多有来往的刘仲三,退休后回大良镇,于一两个月前作古。在侯庄子住一夜,16日早饭后北行,到张庄去看马德山表弟一家。因为赶时间,谈一会儿就东行。过肖庄,想到王勤弟已贫病而死,实在没有勇气看他那间小屋和窗前的两棵枣树,由房后身绕过去。又到石庄,算完粮食账,到镇上午饭。饭后到几家熟人处辞行,乘下午的长途汽车回天津。在天津耽搁了两天,看了最近的三四家亲友,于19日过午回北京,往返恰好用了一周。
剩下的手续只有移入一项,或者真是归心似箭,次日上午就往海淀派出所去办上户口的手续。移入是他们批准的,当然好办,户口本上恢复我的大名,三两分钟可以了事。还要到主管粮食的部门去转粮食关系,好容易找到这个单位,却未能马到成功。值班的是个女的,而且年轻,见到老朽不免有气,大概因为未带副食本吧,气昂昂地说,缺什么本,不成。我谨受教,回家吃午饭,下午再去办。入门,想不到值班的不再是那一位,而换为男的,年岁像是已经耳顺左右。我递上诸多证件,他看过,然后注视我一眼,面对墙,想了想,拿起笔,一面写一面跟我说:“定量32斤吧。”我吃了一惊,但也不好说什么,辞出。何以吃惊?因为臭老九,而且退休不再工作,通例是最多月28斤。回来的路上我想原因,最大的可能是可怜我被迫还乡,受了不少苦,现在得回京,一月多吃几斤,补补吧。如果我的推想不错,对于这位的善意,或扩大为“仁者爱人”的品德,我不能不表示钦仰。此外还能说什么呢?只得抄《诗经》旧文,“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以求后来者知此事,也随着吟诵两遍而已。
至此,逐出都门近八年的户口官复原职,当然是一喜。喜一,内容却非一,也想说说。还是先唯物,是每月有了入口的那一份。其次,也可以写在唯物项下吧,是就不再有常跑派出所续户口的麻烦。还可以加个其三,转入唯心,却最重大,而且说来话长。我的老伴幼小丧父,多年孤苦无依,养成怕这个怕那个,总觉得周围多风险的心理。文化大革命初起,她目睹耳闻打杀抄家,心病加重,怕的范围扩大,程度加深。其中一项是我在北京寄居,入夜来查户口,她总是吓得浑身打战,心几乎要跳到胸腔以外。我劝她,说我不是逃犯,查户口,有临时户口证明,合理合法,不必怕。她说这道理她懂,可是看见民警,一想我不是北京户口,还是浑身发冷。这一来好了,我出入家门,她就可以不为我这乡下户口而心惊胆战。
依据某名人的高论,连写诗填词都要有社会内容,我歌颂“复”,就应该把喜放大到己身和老伴以外。可是这样一来,我这支本来就无力的秃笔就更加无力,因为,还是由己身下笔,我是未加冠的,得复,还有由幽谷迁于乔木的感受,可以想见,那千千万万头上有冠的,千斤重压长年在头上,一旦去掉,由不能抬头变为能抬头,由不敢出声变为敢出声,由难得活变为容易活,总之由不是人变为又算做人,其感受应是什么呢?显然,是连善于编造的小说家也不能如实写出来的。也是《易经·系辞》,可是在上篇,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那就交给“意”,让有兴趣会的人去会吧?
最后还想说说,因“复”而生的“意”,不只可以“会”,还能产生教训。这教训是,讲治平之道,来自几十年来的见闻,有两条路。一条路,挖空心思制造多种帽子,给千千万万人戴上,使他(她)们面上无光,身上有枷锁,求生难,求死不得(包括自己舍不得受之于天的命)。另一条路,不欣赏也就不借助这多种帽子,并把已有的帽子扔掉,使人人能活,并活得有安全感。应何去何从呢?小民的意见是明确的,要坚决走后一条路,堵死前一条路,并在路口标明:此巷不通行。
十年而后返
十年是约数,指由1969年8月5日离开北京往干校,到1979年1月15日回社里工作,差不多九年有半,我离开一生工作时间最长的人民教育出版社,浮屠“三宿桑下”会“生恩爱”,况我自50年代起,即以社为另一个家乎。所以视回社工作为我经历中的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幸事。大,宜于说说原委。文化大革命带来无限的荒唐事,其中一个是撤消教育部,出版社是部的直属单位,“皮之不存”,毛自然随着灭亡。但其中的人还在,只好以干校为转运站,劳动个时期,老的退,不老的分配往各地。过了几年,政局大变,要拨乱反正。
单说出版社,是编印中小学教材的,当然要恢复。可是人散而之四方了,怎么拉回来?据说是主政者有魄力,下令,凡是出版社的旧人,出版社要,立刻放。于是不少旧人就陆续回来。照原来,编辑、出版等,各部门,都组织起来。可是原来的办公地点还乱而没有正,怎么办?还是靠主政者的魄力,拆平房,起高楼。楼建成之前,租饭店办公,饭店改为办公室,名不正言不顺,“必也正名乎”,也好办,称为编教材的什么会议。于是有人有地,正像约齐角色,有了戏台,就击鼓敲锣,挑帘出场,演起来。因为情况如此这般,所以我恢复上班,不是东南行,如旧日,到景山之东、老北大的第二院,而是西行,到香山饭店。
进香山饭店是后话,其前还有应该说说的,是让我回社工作,有关的人是怎么考虑的。有关的人都熟,但这类事,自己不便问,只好推断。首先是退职问题,这种退是变相的开除,让回来是起复,显然,他们认为我本无罪,受这样的打击不适当。其次是我的为人,一向以直道对人,用不着防范;工作呢,勤快,认真。也可以说有所长,文言,语法,笔下,都还过得去。可能也考虑到目前的工作,两大宗,编《古代散文选》下册和编写中学语文课本中语言方面的知识短文,以及其他一些零碎事。编《古代散文选》下册是重点,以余力做些语文编辑室的工作。说是重点,因为其中有个情况。这部书是60年代初,由吴伯萧主持,中学语文编辑室的一部分人参加,最后由隋树森定稿,主要是供中学语文教师研习,以便改进文言教学用的。计划收文范围由先秦到鸦片战争,分上中下三册。
上册于1962年出版,中册于1963年出版,下册尚未编成,文化大革命来了,以致多年来未能成为完璧。70年代末出版社恢复工作,重印了上册和中册,赶编下册就成为当务之急。动手之前要组班,原来的编辑室主任王微干校结业后回他的原单位兰州大学,可是已休,还在北京的出版社宿舍住,于是请他主持。隋树森和王泗原由干校回北京,也请来参加。与上册和中册比,还嫌人力少,可能主要是考虑到这一点,才让我回来,参加这个小集团。不久分工。选定篇目,大家一齐动手。篇目定,动笔就不能一齐。多年惯例,王微是审而不做,王泗原是不愿总其成,由上册和中册顺流而下,当然应该由隋树森定稿,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说他不再担任定稿的工作,于是三面推,就把定稿的工作推到我头上。当然,定稿之前还要注释若干篇。说这些是诉苦吗?非也,因为如果没有编《古代散文选》下册的任务,我用处不大,也许就不能回社了吧?
再说说回社的具体过程。总的情况是紧凑而不很拖拉。查这一段的日记,复查办公室正式通知我干校的处理已改正,是1978年11月17日,其后六天的23日,黄光硕到我家里来,说希望我回社,参加工作。显然,这是社的主事人已经决定,他才敢传这样的话;推想传话之外还有个任务,了解一下我会不会不同意(有因多怨气而拒绝的可能)。前面多次说过,对于部和社,我一直认为通情达理,也就没有怨气,所以当即表示,我同意回去工作。其后的12月21日,我收到隋树森先生一封信,也是谈约我到社里工作的事,显然这工作是指编《古代散文选》下册。准《三国演义》之例,茅庐三顾,还欠最后一顾,是1979年1月10日,刘国正和黄光硕二位来北大我的寒舍促驾,当即商定,下周的星期一,即15日,我移住香山饭店,又过上班生活。
前几年,我写过一篇《机遇》,说机遇有摆布人的难以抗拒的力量。这次回社工作又是一次机遇,若干年之后回顾,感到影响也颇不小,只想说一点点彰明较著的,算做举例。依常见,分得失两类。用食蔗法,先说失。恢复工作以后,我直属编《古代散文选》下册那个老而休的小集团,行动自然就要随着这个小集团。记得总是回社不久,有个变动组织关系(即变休为工作人员)的机会,即填个表,申请仍旧算工作人员,姓名即可由退休那一本移到正式职工那一本。我们小集团曾非正式交换一下意见,王微组织关系在兰州大学,与此无关,隋、王二位认为,费一回事,将来还要办退休手续,不如取逸舍劳,我无主见,也就未填表。
想不到几年之后,乱变为正,就陆续有升级、增薪之事,我们三人不在职工之数,当然就不与焉。隋、王二位关系小,我关系大。因为1956年评级(建国后三十余年只此一次),他们二位定为五级编辑(六级及以上算高级知识分子),我是七级,(最高级的)低级知识分子,月工资125.5元,退休后拿百分之七十五,即94元多,不够一张大票。这里说这些,非怨言也,而是想保持一项什么记录,是由1951年到现在的90年代,级别未变,工资未变,想当是古今中外所罕见,可入记录,总是光荣吧?还要说一项光荣,是1987年初,社里客气,送我们几个老朽一顶“特约编审”的帽子,特约者,非来于上级官之点头盖印也,所谓内部粮票,今天借这里的稿纸一两行,声明一下,以期有“成人之美”之德的君子,不斥为伪劣可也。
转为说得,是收了些粮食,其中有生产队的,有自留地的,我一直认为,如果不回社,必将颗粒不收。何以这样说?是我们这个社会,给公家编的,如《文言文选读》《文言常识》之类无论矣,不回社就必不能成书;就是产于自留地的,如《负暄琐话》《禅外说禅》之类,你家里蹲,等于没有组织给你作保,也必没有出版社肯接受出版。所以,正面说吧,近十几年,如果(仍是脚踏在常见上)说我还略有成就,这成就的机遇性的原因是,有关的几位开了社的门,让我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