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经济庭设在一条并不僻静的街道上,陈新民起初不想进去,打了个电话找瓦庭长,接电话的人说,瓦庭长人在,但是很忙,没时间接。
陈新民想,这人官不大,架子倒不小。只能骑着自行车过来,初夏的天气,已经有几分闷热,拐进经济庭大院,老远就听见人声嘈杂,竟然一反其它机关大院子里晌午时的冷清,煞是热闹,连办公楼的石阶上都坐了人。
瓦庭长正在走廊上大着嗓门跟一群人讲话,陈新民喊他,他便撇下那几位走进庭长室,一脑门子汗,显得比陈新民还热。
“瓦庭长,你可真是门庭若市。”
“哪里哪里,前两年法院是民庭忙,离婚率上升,现在轮到我这里天天像庙会上一样了。”
陈新民便唱赞歌:“民庭和经济庭忙活,证明我们与西方发达国家的距离不远了。”
言归正传,陈新民拿出了和尚当初写下的借据,瓦庭长迅速扫了一眼,说:“有效,根据民法九十条和一百零八条,民间借贷不超过银行贷款的四倍,受法律保护。”
陈新民惊讶瓦庭长对法律条文如此熟悉,瓦庭长苦笑着说:
“现在每天我都要接上七八个你这样的民事借贷案,都是由水乡区船户造船引起的,我老婆说我说梦话都说这一条文。”
瓦庭长说:“债务人在家吗”
陈新民摇摇头。
瓦庭长说:“这事就比较麻烦,现在船户还款期已到,干脆一年四季不回家。执行起来法院找不到人,也只能干瞪眼。”
陈新民说:“不是可以查封变卖固定资产吗”
“可以当然可以。”瓦庭长说:“不过,乡下一幢楼房,价值就那么几万,一村人往往是一姓的家族,法院拍卖村里人决不肯去买,外乡人也绝不肯在一个乡下角落里买幢楼住,封了房子往往就只能封着。”
看见陈新民有些失望,瓦庭长话锋一转:“当然,法庭受理了这类案子,也不是真的一事无成,你只要找到被告当事人,找到船,法院就可以执行。”
瓦庭长抽出几页纸递给他,让他回家考虑考虑再说,若想起诉就把诉状写好,连同借据全部复印一式三份,还得准备5%的诉讼费。
陈新民约瓦庭长吃午饭,瓦庭长说没有时间,陈新民坚持等他下班,瓦庭长执意不肯,说:“老同学我现在知道你是只肉厚的猪头了,可我现在不能啃。”
瓦庭长朝他眨眨眼睛,不待陈新民解释,风风火火又钻进人堆中去了。
起诉书摆在茶几上,白纸上印着黑色的字体,印着黑色的横线,陈新民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想起来医院里的病历也是这种面孔。小云主张还是起诉,说相信法律总归是错不了,可一想到5%的诉讼费,就不作声了,即便是5%,对这个家庭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小云最后说:“反正这笔诉讼费最后得和尚出,我们不过先垫一下。”
小云就到床头柜里取存折,夫妻俩总共就存了贰万元钱,几张定期几张活期,谁心里都记得清清楚楚,先是想给新民买套好音响设备,后来打算存钱买房,这点钱便有了更高的目标。
“小云,”新民喊住小云,“你用不着再去翻了。”
“为什么”
“我已经从里面取出了一万,替和尚还掉了在办公室借的一笔钱。”
新民不敢面对小云的眼睛,小云一下子失去了翻看存折的兴致,也失去了刚才的果决的神气。她走回沙发边,垂头坐了下去。
“你实话告诉我,除了这两宗,你有没有在外面再替和尚借钱了。”
新民说:“没有了,真的再没有了。”
电灯突然灭了,小城经常断电,这让新民想到了当初和小云恋爱的时候,常常就在断电的刹那间,新民把小云拥进怀里,新民曾经非常感谢那几十分钟的黑暗。新民伸出手,摸到妻子冰凉的脸庞上湿漉漉的泪水,新民将妻子拥进怀里,小心翼翼地吻妻子的泪痕。小云牢牢地用手捉住新民的手,用舌头迎住了新民。
自从生下儿子后,小云就不允许新民不漱嘴接吻,新民尝到了一种久违的酸湿,心中充满了愧疚,他差一点想告诉小云,那钱其实还给了一个叫秋雨的女人。
陈新民第二次走进经济庭的时候,前几天的兴旺景象有增无减,陈新民按照瓦庭长的指点一一办理手续,碰到熟人都有点躲躲闪闪,瓦庭长笑话他:“看不出来,你老兄思想意识还挺保守,到我这里来告状的官,比你大的多着呢!”
陈新民难为情地笑笑。
瓦庭长看起诉书的时候,忽然大惊小怪地嚷起来:“你老兄堂堂一个大学本科生,怎么也犯这种常识性错误,搞不清被告原告。”
起诉书上是陈新民自己的笔迹,赫然如下:
原告:陈和尚,30岁,家住江滨县红湖乡茅儿墩村
被告:陈新民,34岁,家住江滨县机关宿舍8幢404室
陈新民清楚地记得,起诉书写完后自己反反复复检查了几遍,还专门查阅条文词典弄清了债务人债权人的概念,鬼使神差居然还是闹了笑话。
“重新写一份来。”瓦庭长打着哈哈,“你老兄做原告都扭扭捏捏的,要做被告魂儿怕都找不着了。”
接下来一切按部就班,判决书很快就到了陈新民手中,自然是缺席判决,不管是传票,还是判决书,看样子都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捎到和尚手中。小云安慰新民说,只要法院不倒台,他和尚总归赖不掉一分钱的。
陈新民如何放得下心来。局长俩口子都在局里上班,上午不见下午见,这个见不着那个就撞了面,让陈新民那根神经崩得紧紧的,一时三刻都得不到轻松。陈新民想起朋友家有台大功率冰箱,隔十分钟制冷系统就启动一次,那噪音大得惊人,朋友们聊天打牌,刚刚忘记了这回事,它冷不丁地就来上那么一阵子,提醒大家它的存在,弄得大家索性静坐在那里,提心吊胆恭候它的光临。
当初不能理解朋友怎么能与那冰箱同在一室过日子,现在自己却在更甚的煎熬中度过了几个月。冰箱事小,换一台就可以,可陈新民这块心病,却是呼之即来挥之不去的,陈新民设想过几百次将真相告诉局长俩口子的场景:坦白从宽,直接闯进局长室全盘托出;晚上去局长家里,负荆请罪;在下班路上拦住老徐,说明事出意外;通过秋雨旁敲侧击,引起老徐起疑……陈新民的脑海像幻灯片上的那块玻璃,一幕幕设计画面,又一幕幕抹去,最后还是空空如也,脑子成了白板一块的玻璃。